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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晚與以前的晚上沒有什麼不同,只有一點,常力雄始終沒看小月桂一眼。要小月桂在場,是常力雄的指示。他對新黛玉說:「讓月桂姑娘多學點,以後日子長著呢,得弄幾個精幹的人,幫我分點神。」

  只要是洪門裡的事,新黛玉對常力雄的命令就百依百順,絕無二話。洪門雖說是三教九流,而且日常開支來自煙賭娼的保護,但常力雄以娼門相好為老四金鳳,上海洪門內不是沒有非議,全靠常力雄威勢壓服。新黛玉對此地位非常感激,所以手把手耐心地教小月桂門派規矩,小月桂學得很快,馬上就做得頭頭是道。這點讓新黛玉很高興:這個小月桂學什麼都非常快,記得一清二楚。這些日子她倆相處融洽。

  這些大男人都未吃飯,小月桂幫著新黛玉,叫廚房準備了兩桌酒菜,洪幫兄弟們請到另一間吃好喝好。這裡單開一桌給這四個頭目人物,特地讓大廚燒了一條西湖糖醋溜魚。為避雜人,此處的酒菜全由小月桂一人端上桌來,新黛玉幫助擺席。兩人侍候爺們吃好晚飯後,才收走。

  「你就在門外候著,不讓人進去,他們要點什麼,就去廚房取。」新黛玉在走道上叮囑小月桂,「有事,到樓下廳堂來找我。」

  小月桂點點頭。她離開時,師爺說:「黃先生,你看,我們接著聊?」

  「常爺,你看呢?」黃佩玉的聲音,然後門就關上了。

  天色已經很晚,除了這密室裡的四個人,其他洪幫弟兄們已經酒醉飯飽散席,各自回家。守候在過道上的小月桂困乏得撐不住眼皮,腦袋直往下沉。麻臉師爺出來招呼小月桂,讓她給換茶水,她才醒過神來。

  小月桂走下樓梯,餘其揚坐在樓梯後面的暗處,他裝著沒有看到小月桂。小月桂知道他當差的不便,也就佯裝沒看見。順著左側的拱門走,一條小徑,借著對面窗戶裡的光線,她拐進廚房。她覺得餘其揚是一個怪人,他看她的眼神當面是冷漠,過分有禮,背後卻不一樣,那目光一直跟著她,她的背脊被盯得癢癢的。她知道,只要她一回過頭來,餘其揚臉上就全是客氣:她是常力雄的女人,年齡雖小,算輩分,應是他的師娘。

  她第一次感覺到余其揚有時在注意她,是在幾天前的晚上,他在後院那棵垂掛著果子的桃樹下,這人也像她一樣不怕樹下有鬼。

  等她再次下樓去取東西,發現餘其揚躺在樹下。

  她走過去,推推他,「你在這兒睡著了?!」

  「我醒著呢。」餘其揚一翻身坐起來,好聲好氣地解釋,「有時我們這種人只好半睡半醒。」

  「要睡,我給你找一間房睡,這麼睡要著涼的。」小月桂說。

  餘其揚不再理她,故意不領她這個情。

  常爺整夜留宿在她這兒,她本以為餘其揚會不高興,但餘其揚臉上任何反應都沒有,不過眼光裡開始出現恭敬。

  這點倒使小月桂心裡很得意,鎮住了這個小當差,讓他今後少神神秘秘地不理不睬擺架子。

  小月桂自從跟了常力雄,覺得整個世界都熠熠生輝,她的整個生活都變得萬分精彩,常力雄身邊的一切都是新鮮的。在她心裡,常力雄不僅儀錶堂堂,十面威風,而且說一不二,一諾千金,在這個城市呼風風到,喚雨雨來。在小月桂看,沒有比常爺更出色的男人,他是全世界最棒的男人。小月桂與幫裡所有的人一樣敬畏他,但是更盼望兩人能在一起的時候,在床上永無厭倦地互相求索,總是一次比一次更美的享受。一個月下來,彼此都感到難舍難離了。

  一壺茶泡開的功夫,小月桂從廚房出來,手裡端著一個紅木大託盤,裡面不僅有新沏的龍井,還有蘇式小點心、夾心芝麻餅。但她折回廚房,再次出來時,盤上多了一碟點心。她經過樓梯口,對餘其揚輕聲耳語:「想你餓了,這是專為你取的。」不管他是否願意,她把那碟點心硬是塞給了他。

  也奇怪,不久前她還很討厭這傢伙,到自己比他還威風時就關心起他來。

  小月桂一步步上樓梯,天井一團漆黑,大門口懸掛的彩燈並不閃亮,她知道今晚書寓一律不接客,小姐們只允許出局陪客。整幢房子突然少了平日的酒香人氣,更少了男女笙竹唱和的情色景致,每一廂房都暗光幽幽,她覺得氣氛有點詭秘。

  小月桂左手托住盤,右手去敲門。略等幾秒鐘才輕聲補了一句:「是小月桂。」

  「進來!」師爺的答腔。

  小月桂走進去,黃佩玉在和常力雄交頭接耳說什麼,突然停住了話頭,三爺和師爺看著她。她記得自己剛才敲了門,可屋裡人還是感覺到她是硬闖進來的怪物,四下裡有股莫名的氣勢,令人毛骨悚然。那四個人都瞧著她把舊的茶碗取回盤裡,在每人面前擺上燙燙的茶碗,將裝有點心的小碟擱在桌子中央,讓每個人都夠得著。

  小月桂拿著託盤,一聲不吭地一躬身,退出了。

  余其揚送師爺到大門外,師爺有事先走,「阿其,等會兒將常爺直接送到我那兒,今晚就歇在我那裡。有的事,我等著他的決定。」

  新黛玉在天井裡借著樓上房間灑下的燈光,俯身看一盆蘭草,都開花了。她頭也未抬,叫住小月桂:「上第幾道茶了?」

  「就第二道。」小月桂說著,這時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情不自禁地說:「聽人說過,右眼跳財,左眼跳災,不吉利。姆媽,我覺得不吉利。」

  「不吉利也不是一天了!」新黛玉直起腰來。

  小月桂不明白這個新黛玉在說什麼。她望望新黛玉,黑暗中,那張臉不怎麼清楚,但感覺得出來,她憂心忡忡。

  夜深時,麻雀都蜷在窩巢了。黃佩玉掏出懷錶看,「時候不早了,大局已定,小弟告辭。」

  廳門打開,常力雄送他出來,「告訴貴堂大爺,一腔熱血,賣給識貨家。」

  黃佩玉也正色道:「興漢滅清,洪門大業在此一舉。」

  「黃先生的車來了。」餘其揚奔上樓梯,神色焦急,輕聲對常力雄說,「不過牆外有條子,後門外也有人。」

  黃佩玉剛要折回窗口,常力雄一伸手把他拉回,順手關滅房裡所有的燈,急速地晃了一眼窗外,立即下命令:「快沖出去,不要給人一鍋端了。」余其揚趕快把黃佩玉的手槍塞回他的手裡。

  黃佩玉到了走道上。小月桂一步跨進房,趁機拉住常力雄的袖子,急切地說:「千萬小心!」可是常力雄只是拍了一下她的肩,就身手矯健地飛奔出房間,到走道上,順著樓梯扶手一步跳到樓下,沖在頭裡。

  其他人也飛快地沖下樓,一邊下樓一邊打開手槍保險。

  小月桂驚恐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稀薄的夜色之中,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在奔跑,一道黑影走在院房的牆上,如履平地,正在往屋頂來。她想也未想,沖出房,跟著男人們往樓下沖去。新黛玉嚇得僵立在樓梯口,也知道不是害怕的時候,可是她的小腳跑不動,急得對龜兒們叫:「快,都沖出去,保護常爺!」

  夜深人靜,街上店鋪都關著門。原來停在大門口的黃佩玉那輛車,輪胎被人刺破,司機血淋淋的頭擱在駕駛盤上。子彈朝他們飛來,常力雄忙退回身,用門框作依託,朝外開槍,一邊發命令:「趕快把我的馬車駛過來!」此時槍聲四起。聽到馬車聲音響起來,常力雄邊退邊對三爺下命令:「你保護黃先生快走,我在此斷後。」

  三爺說:「不,我斷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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