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王 | 上頁 下頁


  小月桂聽了這話,明白自己真的做了一個被服侍的「小姐」。好夢居然成真了,新黛玉真的依著常爺所說,給她按書寓姑娘的身份準備起來了。她感覺心裡有點熱,頭也有點暈。這兩個「僕人」長得還挺清清爽爽,讓她覺得有了好伴兒。

  她打量這屋子,雖說只是一個單間,不像別的小姐是兩房套間,但是似乎比那些房間大,不管怎麼說都不算差。

  有一個荷花翠鳥畫屏,把房隔了一下,添了好多清雅。那花綠得滴水,跟真的一樣。她看到鑲有玻璃橫額的架子床,已置掛好帳幔;一床被褥枕頭墊子,疊得整齊;三面銅框鏡架掛在一邊的梳粧檯上,梳具粉盒口紅脂粉眉筆,一應俱全;竟然還有玻璃吊燈和自鳴鐘;窗簾錦緞亮麗,簾子是簾子,流蘇是流蘇。

  「你看,比待其他小姐還闊氣。」新黛玉看著小月桂問,「姆媽對你好不好?」

  「謝謝姆媽。」小月桂趕緊說。

  「別哭喪著一張臉,你不是很會笑嗎?」新黛玉說。

  小月桂垂下眼簾,不做聲。她覺得暫不笑為好,還不知道要為這種一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奢華付出多少代價,她心裡正五神不守。

  新黛玉心裡哈哈一笑,但只當沒看見她的表情,對李玉說:「等會兒領大師傅到月桂小姐房裡,給她做幾件像樣的衣服。咱們書寓的臉面,姆媽節吃省用,也得繃起來。」她想了一下,「也不知道這個常爺定在哪一天來做這個事,你們每天都要準備好。這個大老虎說來就來,來了,就要吃人的!」

  小月桂臉色都變了,她知道是嚇唬她,但是這取笑似乎有點真。新黛玉笑了起來,「常爺吃了吐出來的女人,個個都是隔一夜漂亮十倍,跟花朵一樣,瓣瓣都新鮮著呢。」

  一天過得如一年,小月桂去掉了丫頭的裝束,換了一身麥綠嫩藍。雖然不過是其他小姐的綢緞料,一般的衣袍褲子,但與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她幾乎沒法相信,鏡子裡的富貴小姐,是那個每天打掃豬圈渾身糞臭的鄉下姑娘。

  在鄉下種田時,她經常跟糞便打交道,臭不可忍,有時弄得手上膝上衣服上全是。在一品樓,她因為力氣大,早上在糞車到之前,負責從小姐房裡把馬桶拎出來。那些小姐房裡的馬桶講究,蓋得嚴,封得死,熏過香,雖然端到門外收糞的桶裡,一樣是屎,清洗過之後,卻不留味兒。現在她無須跟屎尿打交道了,這個變化簡直是天上地下。

  一旦做了小姐,事事有人伺候,鋪床疊被由別人做,梳頭也不必自己動手。她生是丫頭命,很不習慣,閑得難受,連手都沒處放。

  秀芳勸她學繡花,她想想,還是應當像個小姐,便讓秀芳去買帖墨毛筆回來,鋪紙在圓桌上寫字。她小時候,父母去世之前,開過三年蒙,記得怎麼寫字,只是好久沒有摸過筆墨,心中發怵。有個小姐聽說此事,過來坐了一會兒,倆人說不上什麼話,但是送了兩本字帖,說有空就來看看她的字。

  這麼過去了一周,也不見常爺露面,小月桂忍不住了。她好想到小姐房裡頂替那裡的丫頭,去瞧瞧跟男人睡覺是怎麼一回事。

  秀芳笑了,說她在小姐房裡服侍過,也見識過。她的介紹非常仔細,非常具體,好像她本人經歷過。小月桂聽得心驚肉跳,臉通紅,嘴裡乾燥,又不敢多問。聽了半天,有好多地方她還是不明白。但秀芳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關鍵處也說不清楚,直到兩個姑娘家坐在床上說得滿頭大汗。

  新黛玉一人在房間裡嗑瓜子,那盤子裡已有一堆瓜子殼。小月桂經過門口時,新黛玉聞聲轉過頭來,臉上有一種奇怪的微笑,比一臉冰霜還叫小月桂周身不舒服。

  李玉比她大十多歲,見過世面,她勸坐立不安的小月桂說:「得等,值得等。常爺是洪門老大,上海灘一隻鼎,其他姑娘想高攀,也攀不上。常爺也是英雄好漢,萬人敬仰,跟上常爺會在萬人之上。」

  又過了幾晚,常力雄始終沒有出現,小月桂反而不掂量這事了。看著樓下不時有恩客進來找熟知的小姐,她等在空床上,自然越更沒了興致。

  常爺沒影,寫字開始讓她感到非常有意思,後來卻覺得自己的戲演得太裝模裝樣,連觀眾都不見了。她坐在榻床上,練習燒煙。一切都想好了,如果這個姓常的男人很壞,強迫她,她就不從,打死也不從。最糟的後果是新黛玉又會威脅她滾回鄉下,那比死還糟。不過她心裡有了這準備,倒也什麼都不怕了。

  新黛玉舉止反常,既不去院子裡轉悠,也不盯著每個小姐的侍女班子。中午是記帳時間,平日都是她與賬房一起去每個小姐房裡,登記前一天所用的酒水等各類花銷,核對賬單——客人給小姐叫酒是一品樓最主要的財源——現在只有賬房一人在做這事。甚至她自己的打扮也不那麼鮮豔了。

  小月桂想,看來這整個事情該了結了,了結了好。只要老闆還留她,做個丫頭,也該認命了。她隨時候著新黛玉叫她剝下光鮮的衣服,搬回丫頭的統鋪上,那個地方睡得香。

  就在她這麼亂想時,新黛玉走到回廊這邊,對依著欄杆的小月桂說:「明天起個早,帶上李玉和秀芳。我們去城隍廟。」聽那聲音,新黛玉心裡很不耐煩。

  第二天他們四人坐了兩輛馬車,去城隍廟拈香拜佛。

  大清早,石板路上馬車如雲,豔裝的風塵女子裙裾邊系著小鈴,處處聽見悅耳的鈴聲。

  得意樓前一些江湖藝人在表演吞劍耍扯鈴,在小孩子的身上箍緊銅絲再踩肚子,小月桂馬上把目光轉開。她轉到一個接一個的小吃攤,小籠包子香傳幾條街,鹵鴨燒田螺誘人口水。快接近城隍廟,街上就熱鬧得像趕集市,他們一席人乾脆從馬車上下來,走過去。

  就在這時,小月桂看見餘其揚急急走路,不太像是從廟裡出來的。她顧不得一旁的新黛玉看見會怎麼想,大步趕過去叫他:「阿其!」

  餘其揚沒聽見,在人群中幾閃就不見了。她轉幾個身,又發現了他,追了上去,他正在等一輛馬車。

  「阿其,你家老爺——」她想說,「怎麼變卦啦?」卻未說出口。

  餘其揚裝著不認識她。

  她的臉馬上漲紅了,「我是小月桂,你怎麼也不到一品樓來了!」

  餘其揚這才掉過臉,冷淡地說:「啊,是你!真是太巧。」他跳上馬車,只說了一句,「我有急事!」就讓馬車夫開路,消失在人群中。

  小月桂馬上明白這阿其有意裝著不相識,她面子上下不來,心裡惱火。她其實並不想逼出一個關於常爺的答覆,不料常爺的下人卻那麼狗仗人勢,躲鬼一般躲著她。她愣愣地站在街頭,沒有動,心裡從來沒有這麼難過,好像落進水潭,一沉到底。

  李玉追了上來,「原來你在這兒,急壞我了。」「是不是姆媽以為我跑了?」小月桂勉強一笑。李玉她眼尖,瞧見遠處坐在馬車裡的餘其揚,「原來你遇見這孩子。」

  「你認識他?」

  李玉帶著小月桂過九曲橋,折回廟門,一邊告訴她:餘其揚是在一品樓生的,聽說他生母是個小姐,生父不知道是誰。他的生母後來姿色衰敗,不能繼續在書寓裡,只好到別的妓院做么二,甚至做野雞,不再露面,最後落到音信全無生死不知。這個孩子卻被服侍他母親的娘姨丫頭留養下來,稍微長大,就在妓院裡打雜,做別人稱為「小龜」的角色。

  小月桂問:「他媽媽再也沒有出現過?」

  「多半早已亡故了吧?死前恐怕已經淪落不堪,不能再來見他。哎,做這一行活不長!」李玉歎口氣說,「哪怕往最好的地方想,妓女有個從良好結果,也不敢提起有個『野養』的兒子。恐怕這做母親的早就死了這條心。」

  這麼說,那阿其也蠻可憐,跟她一樣,滿世界沒有一個親人。她對他的那份怨氣全消了。像他那樣索性不等什麼人,倒也活得乾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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