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上海魔術師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張天師好像什麼都不知道,反過來問:「你說什麼,什麼偷不偷的,『偷』是什麼意思?多難聽。」

  所羅門說,「我的意思是,讓他們自己決定,好不好?」

  張天師還是不願搭腔,故意裝糊塗,不跟所羅門說清清楚楚的中國話,所羅門一點辦法也沒有。他說:「決定什麼?」

  所羅門捧住頭,「亂了,亂了,都亂了,都說不清了。」

  張天師看著所羅門這副樣子,張天師本想扔給他一句話:「說不清就不要說。」想想,又忍住了,這個洋老頭現在這副樣子很可憐,很無助,和家裡那條狗一樣。這件事情不會那麼容易了結,但早晚都得解決,他決定晚說不如早說,趁這會兒,一個年輕人也不在,捅破這層捂住的底:「你知道,這兩個人是兄妹,兄妹不能做夫妻。」

  「但願是這樣,這樣就不會有你的女徒弟來搶我的加里。」

  「是你的王子來搶我的女徒弟。他們是兄妹。」

  所羅門生氣了,可這個時候不能太急。他壓住氣,說:「你找到新的證據?證明我們從同一個人手裡買來的?」

  張天師在他旁邊坐下來,說:「我還真去找了一下,我原先是從曹家渡一個客棧老闆那裡,那老闆姓李,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客棧倒還在,但是老闆換了一個年輕的,還是姓李。」

  「他的兒子?」

  「我問了,李老闆說這是他五年前盤下的店,天下多的是李,他跟原老闆不沾親帶故,不知道前面那個李老闆到哪裡去了。」

  「你相信嗎?」所羅門問。

  「不相信又怎麼辦?」張天師問。

  「所以沒有什麼證明,他們就不是兄妹,就能做夫妻!」所羅門義憤填膺地說。

  張天師霍地一下站起來,「原來你打的是這主意!」

  所羅門著急地說,「我看你怎麼證明他們是兄妹,不許做夫妻?蘭胡兒跟加里走了,你就得另想吃飯辦法,對不對?」

  蘭胡兒說分開吧分開就行了,分開就一了萬了,萬事提不得就不當馬騎。她感到已到路盡頭,雙眼望去一陀子黑,跟三年前那個夢方圓旮旯都一樣。

  一說分開,兩人都不再說話,辛酸得腸肝斷裂,看著對方是重影,看不清楚,再看還是重影。

  突然她聽到腳步聲,很熟悉,猛然醒過來,立即轉過身來,嚇了一跳,是蘇姨,站在他們身邊。兩人連忙把對方推開。

  蘇姨拉住他們的手,走到街角一個地方,說:「將就坐道牙吧。上海人摞人,怪不得上海人說情話叫軋馬路。你們一人在我一邊吧,說輕聲一些,免得驚動街坊。」

  他們迷惑地坐下來,蘭胡兒在她的左邊,緊張地打了一個冷顫。蘇姨把自己的兩手遞給他倆,說:「蘭胡兒,你愛加里,你就捏捏我手心。」

  蘭胡兒到了這時候,雖然怕蘇姨,不知她肚子裡藏的是一個啥葫蘆,她還是不顧後果地抓了抓蘇姨的手。

  「你呢,你愛蘭胡兒嗎?」

  這對加里來說不是一個問題,他用力地握了握這個主宰天師班女人的手。

  「好,你們現在都是大人了,應當把情況全告訴你們。我蘇姨家窮,父親又突然病故,算是有幸,也算是不幸,遇上你師父。這中間曲折我就不講了。總之沒有一個女孩子長大不想嫁給一個好男人。嫁了男人,按我們中國人的規矩,就要跟著他,為他洗衣做飯生兒育女,過一輩子,順從他到死。」

  蘭胡兒看著路燈下自己的手,吹了口氣。蘇姨說:「不是我們不讓蘭胡兒嫁人,也不是我們不讓你蘭胡兒跟你加里走:蘭胡兒在天師班已經十四年了,要說報養育之債,還習功之恩,也就可以了。一句話:我們沒有權利強留你。」她頓了一下,說到關鍵處了。「我和你師父為什麼一直不許,因為有一件事弄不清楚,就不能讓你們好。」

  「什麼事?」蘭胡兒和加里一起說。

  「十三年前,你師父從曹家渡一個姓李的客棧老闆那兒,買了一個四歲的女孩,你的年齡說不清,不全是你師父的錯,他買下你時,沒有生辰八字,沒你父母名字籍貫,年齡也說不清。領人那天就算是你的生日。我們估計你今年不是十七就是十八。」

  這是蘭胡兒第一次聽到人道出她的過去,想想這蹊蹺的身世,以前一直想弄水落石出,後來索性不想弄明白,這刻兒腳都不跺一下冒出來,比大世界評彈場子的戲文還戲弄苦命人。她抓住自己胸口,心叮叮噹當亂蹦跳。

  這蘇姨編故事總該編圓才是,總該比那些說評書頂強吧,讓她蘭胡兒信進去。她繞過蘇姨的背伸過手去,果然那兒也伸來加里的手,背著蘇姨,兩隻手握在一起。

  「別傷心,很幸運了,你長成一個漂亮大姑娘,沒痛沒災。」蘇姨安慰了蘭胡兒,她說起那十三年前,張天師僅從蘭胡兒能說的幾句話猜測她父母親來自河南蘭考,逃荒要飯到南方。她說,張天師是皖南人,皖南人把河南人看作胡人,就給她取名蘭胡兒。

  加里急了,「那麼,我呢?我從哪裡來的?」

  蘇姨告訴加里,張天師與所羅門核對過好多次。所羅門說加里是在漕河涇一個人販子那裡買到的。是在街頭,街頭人販子現在更沒處找對證。他對人販子說,要五歲的男孩。最後在一個橋頭下邊領到了一個男孩。這個男孩一樣無姓無名,無生辰籍貫。男孩會說幾句話,但所羅門中文不好,當時他才來中國不久,更聽不出什麼口音。

  蘭胡兒早就聽不耐煩了,只不過礙著這是蘇姨,她不敢得罪,才強忍著不說,這時她不得不把蘇姨的目的捅出來:「我有點聽醒了,我和加里都是河南來的,梗棒棒清是一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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