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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女性白日夢與歷史寓言

  ——虹影的小說敘事

  文/陳曉明

  多年來,虹影的名字以神奇和詭秘在中國文壇若隱若現,時常製造一些絢麗而憂傷的故事。如果說過去人們可以憑偏見而對虹影的寫作視而不見的話,那麼現在僅僅以麻木遲鈍為藉口已難以回避虹影的存在。數年前,虹影這個名字印在一本題名《倫敦,危險的幽會》的詩集上,聳人聽聞的書名引人注目,然而裡面卻多有女性的溫馨和感傷。事實上,寫詩的虹影還不如現在寫小說的虹影那麼具有叛逆性,不管人們如何回避,虹影的小說是一種倔強的存在,她把那些最極端的女性經驗推到人們的面前,她以咄咄逼人的姿勢迫使你正視她的位置。不管如何,她引起域外文壇的重視,多次獲取域外文學大獎,使她在國內的影響顯得很不相稱。如果再忽視虹影的寫作,那只能說明我們對女性主義寫作缺乏基本的感受力和承受力。

  虹影的小說似乎一開始就遠離直接經驗,她熱衷於探索那些非常規的、陌生化的、神奇而怪異的超現實經驗。她最初的小說就潛伏著一種玄秘性的動機,這些神奇詭秘的因素從一開始就引誘著敘事的發展,引誘著故事向著不可預測的方位變化,並且促使明確的主題意念變得隱晦奧妙。《玄機之橋》(《鐘山》一九九四年第一期),就是一篇玄機四伏的小說。這篇懷舊意味濃重的小說,並不是在重溫具體的歷史,而是對一段特殊的歷史時期的人類生活作一種玄秘的揭示。戰爭,一座即將淪陷的城市,神秘的幽會,地下接頭,黑夜裡的交媾等等,使這篇小說神機莫測。那個「她」或「我」到底是一個女特務或許就是一個妓女,都難以判斷,但這一切在虹影的小說中並不重要,而是那樣一種生活不可預測的變故。就像那口空箱子:「箱子裡什麼也沒有,空空蕩蕩,只有一股熟悉而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我作好了各種思想準備,但這個空箱,卻是我無法去接受的事實。

  但眼前這個信號又使我想到許多可能,可能你無奈之中只能給我留下這個空箱,讓我自己去尋找答案。」某種意義上,這段文字在虹影的小說敘事中是一個具有提綱挈領的象徵,她的敘事如同在你的面前放置著一個箱子,也許裡面有什麼寶物,但裡面什麼也沒有。然而,蹊蹺之處在於:「一種熟悉而又說不出是什麼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使你覺得裡面依然有未被揭開的秘密,你不得不苦苦尋求答案,這是虹影小說的象徵,也是虹影處置的現實世界。

  這篇小說當然也可以勉強讀出實的內容,因為女人以情感和欲望的選擇,而錯過了完成炸橋的任務;而一次錯誤的交媾,則使這個女特務被誤認為妓女。然而更重要的是它的虛的內涵。這個在道德和意識形態的層面上被貶抑的女性,她的存在顯然被推到極端的境地,一種危機四伏而又無可把握的生活,她的存在本身成為一個空箱,她的歷史和她面對的世界也因此成為一個空箱子。在她的存在和她的歷史被隱瞞和改寫的未來生活中,她將成為什麼樣子呢?這就像那個打開空無一物的箱子,虹影的小說有著奇怪的力量,她的敘事結束了,然而,她的小說世界卻在無限伸展下去。在這一意義上,她的敘事就是一個無限開啟的女性白日夢世界,那些無法捉摸的歷史寓意與永無終結的女性獨白相互纏繞,它們試圖去構成一個女性被虐/自虐的文明異化史。

  玄秘的動機使虹影的短篇小說的敘事顯得精粹而有突變的效果。這種玄機並不只是起到敘述的效果,作為一種類似懸念的技術性裝置,它們總是與對女性的文化/歷史境遇起到強有力的揭示作用。《紅蜻蜓》(《鐘山》一九九四年第一期)講述一個可能患有精神病的女人的現實處境和命運。欲望被壓制下去了,她的日常生活呈現為病態。大腿根部不斷出現的手指印,神秘而怪誕,令她恐懼也令她興奮。那種夢遊的狀態和精神病似的幻覺,使得這個女性的生活世界又變得異常的玄秘,當這個玄機被揭開時,女人也從精神病的夢遊中驚醒,也許她在這一時刻真正變成了精神病。這樣一個技術性的玄機,在虹影的敘事中,也同時起到強有力地擊穿生活的虛假性意義的作用。女人的欲望被社會、從而被女性的自我嚴重地壓制下去。她們只有在精神病的狀態中,在夢遊中才有可能實現。這種實現是一種滿足,同時又是對婦女的傷害。它一旦變成現實,就只能以悲劇的形式來給予它的社會意義。傷害婦女並不僅是一個詭秘的男人,而且還有女人。最終結果,是兩個女人的悲劇。這個本來發生在女性的夢遊世界裡的故事,一旦現實化,一旦社會化,它就必然是對女性世界的摧毀。虹影的「玄機」在這裡揭示了女性的生活一旦社會化時所經歷的突變。它有著某種令人震驚的效果。

  當然,虹影並不僅僅是探索純粹的女性世界,她或許意識到女性世界的異化植根于男權世界,並且男權文化本身也面臨各種危機。《你一直對溫柔妥協》(《小說家》一九九五年第三期),是虹影對人性的複雜性進行的一次頗有力度的表現。這篇小說一反虹影過去以女人為主角的習慣,主人公是一個剛成年的男子小小。這篇小說的故事也明晰得多,那種作為敘事動機和結構性的「玄秘」因素,現在完全置換為「性」的內化意向。也許是小小從小對家庭的父母關係的厭惡,也許是童年捉迷藏目睹交媾的醜惡場面的經驗,小小對男女之戀有一種逃避情緒。他成為一個性倒錯者。而與高曉的相遇,則使他不可避免成為同性戀者。事實上,這篇小說對性倒錯角色的描寫未必是它的主要意圖,也不是它的深刻之處。「性」在這裡替代了過去客體化的機制,而成為生活世界裡一個起支配作用的力量。小說敘事以細緻而銳利的筆法,揭示結構層面上,同時著力去揭示那些純粹而怪異的女性經驗和人性隱秘而複雜的內在世界。通觀虹影的小說,你不得不驚異地把女性的內心經驗——更徹底地說——女性的白日夢,發揮到極端的境地。她的長篇小說《女子有行》則是女性白日夢的全景式的表達,毫無疑問也是漢語寫作迄今為止最具叛逆性的一次女性寫作,作為虹影寫作的一次概括,它當然也是當代中國女性寫作的一個奇觀。

  作為這部長篇小說第一部的《康乃馨俱樂部》(《花城》一九九四年第六期),描寫了一群時髦怪異的女子,她們開著吉普車,文身,剪寸頭,時興乞丐主義,在午夜出動。這些怪戾的女性組成的康乃馨俱樂部,主要實施對男性的報復。虹影的敘事把男女關係推到極端,它們構成婦女被壓迫、欺騙、遺棄的歷史。她們遭遇亂倫、強暴、愚弄之後就是被丟棄。不管是作為父輩形象出現的「父親」和「主編」,還是作為情人角色出現的古恒或是鷹之類的男人,都遭到根本的否定,那些困擾女性由來已久的焦慮和恐懼,現在被細緻呈現出來,「亂倫」和「背叛」構成了全部男女關係的兩個死結,兩個無法逾越的基本障礙。在既定的文化秩序裡,女性只有服從,現在這些不安分的女性精靈,貓、債主、妖精和螮蝀,開始挺而走險,她們實施的報復是對男性進行陽具切割。從表面上看,虹影的敘事顯得極為離奇荒誕,那些行為方式,那些生活場景,都遠離生活現實,如同夢境一樣怪誕虛幻,它們確實也就是女性的白日夢,徹底的,不受現在文化秩序規範的女性白日夢。在這裡面,女性的經驗、感覺被再現得極為充分。徹底的女性敘述才具有毫不妥協的離經叛道的意味。

  如果認為虹影白日夢式的敘事只是離奇古怪,那就過於表面化了,事實上,在這些放任而誇張的敘事中,隱含著相當尖銳的對兩性關係歷史的重新思考。這個敘事人「我」的命名,就構成對父權制的質疑,這次命名(螮蝀)是具有反諷性的。這個由父親來命名的儀式,揭示了父權制的性暴力與文化史合謀的歷史淵源。這一切都寫在「字典」裡——男權書寫的歷史典籍,那裡面已經給定了女性的歷史地位,這一切並且以中國文化特有的東方神秘主義的敘事加以權威性的表達,它被置放在天人合一的神聖結構裡。當然,還不能說虹影的思考就非常清晰而深刻,但她的追問是有挑戰性的。在迄今為止涉及到婦女與男性、與社會對抗性衝突的小說裡,虹影的敘事確實是最極端的。八十年代中期,劉索拉的《你別無選擇》中出現的追求個性和現代精神的女性,她們還難逃男權崇拜的怪圈,隨後的殘雪則把男權推到一個被質問的位置上,殘雪的女性是以逃避的、純粹個人幻想的形式來拒絕男權世界,在陳染、林白和徐小斌的敘事中都可以看到對男權的逃避和懷疑,但她們多少都保留了男女兩性調和的最後幻想。虹影則走向極端,在她的敘事中,女性一開始就是以報復的面目出現,她們採取了最極端的行為,那就是根本否定陽具的存在。當然,我未必欣賞和讚賞這種極端,也不是說越極端就表達了越值得肯定的女性經驗,我想指出的僅僅是,當代中國女性寫作的走向所達到的了軟弱無力的個人生活是如何被捲入環境——歷史的、政治的、家庭的環境,而力比多的內驅力促使那些最親近的人是如何成為個人生存的地獄。

  虹影在這裡顛倒了弗洛伊德的戀母情節。弑父/娶母的模式被改寫為厭母/戀父的模式。小小一直沒有一個真正的父親,一個促使他完成象徵性去勢的父親,這使他一直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他厭惡父親,不如說他同時渴求一個真正的父親,一個慈善的、體面的、有能力的父親,他在高曉的身上找到了這種形象的要素。但是高曉也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他不過是一個同性戀者,小小「覺得高曉本來就是那種人,而且一步步把他弄成了那種人」。小小本來渴求一個父親的形象,然而,高曉「心懷叵測,有預謀有計劃地安排了他倆間發生的一切」。虹影令人驚異地寫出了一個渴求真正的、理想化的父親和母親形象的剛成年男子的內心經驗。後來出現了乃秀的形象,她是小小渴求的理想化的母親形象,現在,不是父親,而是這個想像的母親使小小成為男子漢。她對小小的激勵,使小小這個一直「對溫柔妥協」的人成為「和父親一樣的人」。也正是在這時,在他真正成人之後,小小的母親自己毀容,而小小看到江邊那個人,他關上了門。《你一直對溫柔妥協》並不是純粹的心理分析小說,但是心理分析的意味,使它對生活的某些極端性的片面處境給予了直接的表達。深入到人類生活那些隱秘的角落,打開那些玄秘的生活死結,這篇小說應該說是有相當的力度。

  不難看出虹影的寫作一開始就定位在相當複雜的敘述極端程度。

  虹影表現了女性的極端反抗,但並不等於她認同了這種反抗的有效性。小說的結尾,那個背叛者「古恒」(他的名字本身對男權文化的歷史永久性地進行了諷喻)再次出現,這個和好的場景並未表明男女對抗的解除,相反,它也導向對極端反抗的懷疑。顯然,虹影並沒有像極端女權主義者所做的那樣,斷然否定男女在生活世界裡的必然聯繫,她終究意識到二者的必要關係,問題並沒有解決,留下的是更複雜的和更深的疑問。

  就其小說敘事來說,虹影的敘事很有包容性和立體感。就《康乃馨俱樂部》而言,可以看到虹影把純粹的女性幻想世界與個人的直接經驗加以混淆,那些離奇的、放任的行為,那些激進的場景和不可思議的女性的心理,與極為細緻的個人的感覺經驗隨時糅合在一起,使虹影的敘事堅韌銳利而又有可感性,也可能是長期寫詩的緣故,虹影的小說敘事是以詩意化的斷片展開的。她對那個城市背景的描寫,對個人的自我意識的表達,經常顯得相當純淨而透徹:「或許他們倒掉的垃圾中有我的一張黑白照片:靜謐的夜晚,空氣清澈,涼風撫摸皮膚,吹得衣裙習習翻卷。幾乎是同一條馬路,不對嗎?那就是說同一地點,過去和今天截然不同了,在黑白照片上有兩個人影,一個自然是我,另一個是古恒,我和他在馬路上走著,我認為我的裙子在風中飄得很美……」這些描寫是相當出色的,細緻的內心感受與情境的創造達成了一致,並且起到了敘事的轉換的作用。當然,虹影的敘事還很善於運用那些玄秘的動機,那些直接的經驗(可以還原成日常生活場景)與女性白日夢最大限度地相互融合。因此,虹影的小說敘事可以放開手對生活進行斷片式的任意書寫。《康乃馨俱樂部》裡的那些「我」的回憶和感受,與其他女子的活動,以及幻想場景,都如同一些隨意湧現的生活斷片,它們沒有情節上和邏輯上的必然關聯,但是敘事人的內心感受始終制導著敘事的展開,把那些散亂的場景組合在一起,把現實和幻想打碎,加以重新組合。在這裡,對生活進行斷片式的書寫與她尋求生活隱秘懸而未決的詩意達到了外在與內在性的統一。

  《逃出紐約的其他方法》(《小說家》一九九六年第六期)是這部小說的高潮部分,不管是作為敘事客體性機能的「玄秘」,還是女性生活內在隱秘的欲望,或是那種對生活進行斷片式書寫的敘事方式,那些場景和意象的運用等等方面,都得到了全面的發揮。

  這部分小說對時間、地點的強調是值得玩味的:紐約,二〇一一。時間和地點都遠離當代中國,它的視野對準發達資本主義的超級都市——紐約。而時間則是未來時二〇一一。如果認為小說由此進入科幻領域那就錯了。時間在虹影的小說敘事中並不是那麼重要,而絕對的虛構性,則使時間僅僅成為任意虛構的藉口。這是一次格什溫的《藍色狂想曲》式的文學翻版,它是以東方主義的視點對西方發達資本主義進行狂想式的書寫。在西方近世資本主義的文學敘事中,「東方」一直是作為一種奇觀,作為一種未開化的、永久不變的、不可思議的、荒誕不經的「他者」而存在。現在,這種視點被轉嫁到西方,一個荒誕混亂的後工業化或高科技時代的西方,它現在被放逐到東方的敘事視點中。小說敘事從入關開始,主人公踏上這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國土那一時刻,就發生謬誤。

  有趣的是,機場工作人員都是中東人,他們的「黑鬍子拳曲得幾乎像天方夜譚裡的蘇丹王」。這個絕對的西方已經非常可疑,這裡充滿了東方的色彩。西方被東方化了,這是自以為是的西方始料不及的失敗。

  虹影過去玩弄的「玄秘」,現在大張旗鼓變成一系列不可思議的荒謬,變成一連串的錯位或誤置,這個來自東方古國的女子,莫明其妙被扣,又莫明其妙釋放並獲得「哥倫布前大學」三年的全額獎學金,居然連導師的面也不用見。她變成一個到處遊蕩製造事端的社會閒雜分子。這個「我」同時成了一切喜劇和鬧劇的參與者或見證人。

  這整個故事就是由一連串的胡鬧構成,一系列不可思議的奇遇使故事隨意轉折。然而,它又有著極為真實的現實內容,它幾乎涉及到了當今西方各種各樣的癥結性問題,概括了當今國際化的各種思潮和文化面貌。種族歧視問題、邪教問題、女權主義、高科技崇拜、環境保護、移民問題、文化多元主義……它製造了一個跨國資本主義時代的全息圖,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後現代超級奇觀,一個盛大的新世紀的狂歡節,它是後當代寓言和女性白日夢最奇妙的結合。不管怎麼說,中國的女性主義小說第一次與國際化思潮對話——儘管有人認為這種對話純屬多餘,純粹是在給大中國丟臉。但我依然認為當今中國的小說寫作眼界過於狹窄,缺乏基本的當代性,缺乏基本的當代知識背景。至於女性小說更是封閉於自我個人的內心世界,不斷地重複複製個人的經驗。在這一意義上,虹影的小說揭示了一種新的經驗,打開了一個廣闊的視野,它的獨特價值是毋庸置疑的。

  第三部《布拉格的陷落》(《花城》一九九六年第一期),再次以恢宏的筆調寫出一幅新世紀的全景圖。這部分以戲謔的敘述開端。它類似警匪片之類的電影場景,極權政治與恐怖活動混淆一體,現代高科技與資本原始積累相得益彰。這個場景充滿喜劇和鬧劇色彩,具有奇觀性並且在製造懸念。小說筆鋒一轉,卻轉向描寫我與「花穗子」的恩怨糾葛。虹影一直想表現男女之間的對立,現在她把視點轉向了女性自身,也許在虹影的理解中,女性之間的背叛,女性內心的正義與良知的分裂更可突現新世紀的人倫境況。小說選擇「布拉格」為背景,也許不無象徵和隱喻的意義。布拉格這個東歐的古城,曾經是本世紀初歐洲重鎮,十九世紀的古典式建築顯示了其歷史之厚重,也可見其歷經的歷史變故。布拉格本身是個世界史輪回的見證,然而也是歷史淪落的縮影。現在這個勉強回到資本主義老路上去的古舊城市,被東方(中國)的一個跨國公司所控制,東方(中國)人在這裡為所欲為,接近橫行霸道,晚期資本主義的邏輯依然是利潤第一,這個曾經用意識形態來控制國家現在則把經濟放在首位。小說敘事在兩個反差極大的層面上展開,一方面是敘述人「我」與「花穗子」的關係糾葛,另一方面是光怪陸離的新世紀式的末日場景。中心命題依然是虹影慣常思考的性與人類存在的真諦。

  在這裡,女性的白日夢式的敘事再次發揮到淋漓盡致的地步,並且更加有意識地與對歷史進行寓言式的書寫相結合。要準確表明這部分小說的歷史寓言意義是困難的,總之,作者任意發揮奇思異想,對人類複雜的處境、兩性關係、友情與忠誠、正義與良知,以及人類的終極性等等,既進行不懈的探索,又加以尖刻的嘲諷。千年之初之末的災難意識,對原罪的恐懼,與作者熱衷於表現的生命歡愉加以混淆,使人難辨真假。但不管如何,還是可以看出作者的手筆大起大落,背景極為開闊,文化代碼異常發達。在這一意義上,這部分小說與第二部分一樣,可以說作者有一種當代中國作家普遍所欠缺的那種全球化意識,也就是在全球化的歷史場景中來表現人類所面臨的生存困境。資本主義全球化,並不僅僅是西方向東方(亞洲)的擴張,同時,還有東方向衰敗的歐洲的擴張。作者的這種假想雖然很難說有現實依據,但也不失一種對現行歷史的顛覆。作為一次徹底的後現代式的寫作,《布拉格的陷落》是漢語寫作少有的開放式的文本,它涉及到時空的隨意變化折疊,它捲進無數的作為「他者」存在的文化代碼(如各種各樣的書名、音樂作品名和歷史人文知識),它最大限度地調動各種自相矛盾的惰感因素,它同樣涉及到後當代那些歷史事件和敏感的主題,如恐怖主義、性變態、暴力與毒品、高科技的反人性問題、跨國資本輸入、東方主義……《布拉格的陷落》顯示出虹影充分展開敘事的能力。

  不難看出,虹影並不長的寫作經歷也包含著不同時期的變化。過去的那種過分追求敘事方式和隱秘意味的傾向,更多為明晰和寫實所替代。儘管《一個流浪女的未來》充滿了虛構的荒誕,但它的敘事本體是有現實為依託的,它的整體敘事明晰而流暢,而局部場景也在玄機之間透出生活原本的面目,我想這種變化是明智的。過分的實驗性文體已經沒有多少革命性的意義,在格非和孫甘露之後,中國小說已經沒有多少形式方面的障礙需要逾越,況且格非和孫甘露以及余華都作了新的調整。在常規寫作的意義上,我更贊成「細微的差別」,某種四兩博千斤的探索性實驗,即把常規敘事作些微的調整,會產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虹影有那麼多的奇思怪想,有極好的語言感覺,有設置結構和玄機的足夠智商,她放平實些,她能保持全球化的敘事視野,關注那些敏感的後現代時代的難題,更多地回到直接的現實經驗,回到對現實的生存和對人實際命運的關注,她肯定會有更大的作為。

  毫無疑問,虹影的寫作是屬￿最有爭議的一類,在這個文化多元主義的時代,使用斷然的價值判斷是困難的。我們無疑有必要,有足夠的承受力去理解這種極端的存在。正如人們終究接受了先鋒派的小說敘事一樣,也正如人們以複雜的心態興趣盎然地閱讀王朔的小說一樣,人們終究會對虹影的小說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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