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爭執持續一路。我和娜塔麗越爭執就越像一類人,因此氣氛並未冷淡下去。而腳下生風似的快,沒過多久,已進入斯米喬夫地區。

  六十年代蓋的俄式住宅區,當時為社會主義的驕傲。房子早已破敗,雜草叢生,樹葉肥大茂盛。地鐵廣場正在舉行狂歡,戴著假面的人們載歌載舞。街上遊蕩的人無拘無束,閒散自在。這不是我已見過的那個漂亮優雅的城市,而是另一個布拉格,這裡的天也藍得特別,那些廢棄的建築、頹塌的道路、油漆剝落的房子好像也是一種有意的陪襯,精心的安排。環繞廣場的樓房窗外隨風飄揚的掛曬之物,如懶散而滿不在乎的旗幟和宣言,來吧,和我們一齊舞蹈!單簧管,還有六孔豎笛回旋在廣場四周,像處於幸福之中的祈求:要盡情享受生活!

  慢慢地走著,我們過了橋,站到斯洛凡斯島上,我的眼睛才不由自主地轉到周圍的風光上。眼前的一幕令我驚訝萬分:島上熱鬧異常,全是人,從老到幼全都一絲不掛。剛開始長出點點青春毛的男女少年混在一塊玩牌,每件器官新鮮得晶瑩,陽光沐浴在他們身上,一輪輪閃著純潔的輝光。歐洲各國人都有,一個家庭一個家庭,圍坐在桌子四周。渾身都是毛的俄羅斯人,像龐然大物。苗條的法國女人,乳房高聳,屁股如花瓶那麼曲線圓潤。一群德國老太太皺紋折疊,一伸一縮,韻律十足地在網兩邊打板球。裁判戴著眼鏡,年齡幾乎可做我的外婆,光著身子坐在網前高凳上,乾癟的乳房緊貼胸膛,差不多晃不動了,卻一樣怡然自得,高聲地喊著:「二比十五!」河灘上的吼叫引起我的注意,泥、沙、汗水弄得身體白白黑黑的,除了幾件器官,幾乎分不清男女,但個個肌肉都發達,像希臘的雕像。懸掛在鋼架上的沙袋被擊得連鋼架都晃動。摔跤的人緊緊抱住,一個肉體纏住另一個,彼此勒得骨骼嘣嘣地響。一個個兒不大的女人用一個漂亮的大背袋動作把男人猛摔倒在沙地上。然後,全身壓了上去,手臂和腿狠命鉗住男人身體。男人的雙腿無奈地踢蹬著。耍弄棍棒的人,頭系紅帶,離沙灘稍遠,比起摔跤的人,身體要乾淨得多,有進有退。擊木劍的人,頭盔下長髮飛舞。

  直到娜塔麗拍了我一掌,我才回過神,掉轉身去。她已脫掉衣服,身體勻稱、結實,乳房不大,卻含滿了汁液般地鼓脹著。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我想我的臉一定紅了。

  「叫了你兩聲也不應。」娜塔麗說,「把衣服脫掉。你已快成注視中心了。」

  「注視中心就注視中心。」我仍不動手。

  「怎麼,不願或是不敢?」

  我搖搖頭,雖然自己從未見過這陣勢。歐洲的天體營只是聽說過,在東方卻是不可能的事:「在東方,裸體就是性,性就是房間裡的事。因而在這個號稱全球文化一體的時代,我這個算得上見多識廣的女人還未進過天體營。

  」我對娜塔麗說,「女人還有個樣子。男人卻沒有一個像男人,怎麼都蔫著,賭氣似的。」

  「哦,不滿意?」娜塔麗聽我這麼說,大笑了起來,「這就是我們每年一次的布拉格之夏狂歡節。」或許我比她想像的東方女人表現得好一些,沒驚嚇,也沒大叫大嚷。「來看男人是要失望的。」她說。

  「這兒缺乏一樣狂歡必不可少的東西:性。」我失望地撕開拉鍊,裙子順著手臂和腿滑落在地,露出未穿內衣褲的身體,好像我早就知道會到這地方來似的。這下輪到我對吃驚的她大笑了。

  娜塔麗打量我。我的幸運數字一,幸運花朵康乃馨,在我股溝上沿,緊貼著最敏感的部位,色澤比往日更加鮮豔,更加誇張。

  娜塔麗上上下下看著我的手臂和屁股上的文身,目光久久地盯在上面,神態由驚奇漸漸轉為驚恐,半晌,她問:

  「這是胎記?」她從數字和花朵的圖案上念出聲來:「二〇一一。」

  「不是胎記。」我說,「這是中國刺花高手弘法大師所作。」

  她似懂非懂地閉了一下眼睛,臉上泛起大片的紅暈,一直延伸到脖子上,朝她赤裸的乳房蔓延開去。她幹嗎如此緊張?似乎透不過氣來。

  07

  二十世紀的可怕,不是人類增長了三倍,而是殺人技術飛速地發明,改變了人的整個身心存在方式,摧毀了進步的神話和理想。正義和平等,蓋不住人類從未經驗的痛苦和流血。除了這些,我們還有什麼財產留給未來呢?阿曆克斯系了條紅領帶,侃侃而談。劫持犯的審判變成了演說場所。他總結說,我們不知朝何處去?歷史把我們帶到這兒來,是為了讓我們看清自己。二十世紀是歷史上非正常死亡最多的世紀,而非正常死亡只是集體屠殺的避諱雅詞。

  因此,他總結說,你們把我們對二十世紀恐怖的抗議,稱為恐怖活動……

  公訴人和法官似乎有意讓被告有演說機會。滿庭的攝像機和記者,報紙大量報道,登審判照片,電臺現場直播。

  任何所謂的進步,都搶奪走人民的幸福和基本生存權。只有剝奪國際資本主義的貪婪,才有平和寧靜。

  《此岸早報》報道,華信公司駐歐洲副總經理哈謝克代表東方財團向捷克政府提出嚴重抗議:如不能制止反資本主義恐怖活動,東方財團將不惜一切損失全體撤出捷克,那樣捷克全國生產就得癱瘓。

  花穗子抽著煙,她戴了頂雲帽,斜扣在頭髮上。「你昨日說法欠妥當。」她對哈謝克說。車子泊在停車場花園式的頂層。這兒不像樓下每層那麼擁擠不堪,也沒有車子轉著圈子妄想找到空位的聲音。我被帶到轎車裡,就感到來錯了地方。我應該躲開花穗子的手下人,隨便閃進哪一叢人裡,都比這兒自在。

  花穗子拉拉我的手,讓我坐在她身邊。

  夠熱鬧的吧?花穗子問。

  這種情況最好是什麼也不說,我沉默著。哈謝克把話接了過去:「這樣表態符合東方財團的利益。」

  「未必那麼簡單。」花穗子說,「若我們表示有意撤出,捷克政府可乘機大撈一筆固定資產。」

  哈謝克譏笑:「他們有這個膽量真敢停了全國經濟命脈?幾百萬人失業是哪個政府也受不了的事。」他打開車門,退了出去。

  法庭中途休息一再延緩,仿佛就是為了讓我和花穗子在她的車裡作一次談話似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