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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和花女士一樣?」司機問。

  「差不多吧。」

  「了不起,啊,中國人!」出租司機不再說話了,代之以明顯的敵意或畏懼。我極不舒服,坐在車裡,如針刺紮身。中國公司在這個國家的成功種下的禍根,已在暗夜裡爆裂出一束束幽藍的火花。

  東方是秩序、節制、信仰的代表;東方人認為自己是優秀基因,高級人種。曾幾何時,是被侵佔被奴役的地位。

  現在,歷史翻了個轉。

  06

  位於佩特林山之南的思鄉旅館,叫人想起馬思聰的名曲,把那支曲子留在腦子裡,故土便揮之不去,種種忘卻的記憶也就像黴點一樣冒了出來。有廣場那麼大的草地,七八個英國人穿著白衣褲,悠閒地交談,不當一回事地揮動板球,視線懶散。楓樹、梧桐等大片樹林在風中輕唱,遠遠的城市如一個漫步的詩人,頭上戴著好多尖頂的冠冕。

  我喜歡這旅館,它的房間不像外表裝飾得那麼華麗,圓形拱門,宮殿壁畫的頂,維納斯、納西瑟斯的雕像聳立在噴泉中心,齊整的草坪,鬱金香、玫瑰怒放在規矩的方塊裡,陽光使每一種色彩都誇張十倍地逼現在眼前。

  我將卷起來的草稈簾子垂下來。白牆與手工漆的木桌、木床,嵌進牆裡的壁櫥都是淡淡的新生樹葉的嫩綠,或是染有幾抹最寧靜的幽藍。靠門口,有個穿鞋的木墩,上面深深的鞋印,完全可以肯定是從上世紀遺留下來的。

  房間裡還立著個大海盜箱,屋樑牆柱是奧地利式,黑木暴露著。床上的全套用品為白底碎紫花,純棉布,觸及皮膚,就像跟一個可心的人纏繞一般。這個國家最優秀的音樂家斯美塔那在流亡的途中,如果能夠或允許返回這兒,哪怕看一眼,最終的結果可能就不是發瘋死在精神病醫院。流亡的路漫長,使人心生出這樣那樣的厚繭,才能忘掉家鄉,一個夠不著回不了的家鄉。雖然在這個時代,家鄉不過幾個小時的距離,飛越它,就如同飛越整個世紀那麼艱難。

  這麼平靜的心情,既不沉浸回憶,又不奢望未來,令我產生出換件愜意的衣服的欲求。我赤腳走在地板上,拿了靛青色齊腳踝長絲裙。不錯,鏡子襯出一個不年輕的女人,臉仍瘦削,眼睛和頭髮一樣漆黑。未塗口紅的嘴唇,唇線自然地彎曲,我在上麵點了點紫紅。鏡子裡的女人變成我不認識的了,冷漠,冷漠到我的心頭緊緊一縮。綢裙前後兩道斜紋,像專制的符號,貼著手臂、腿的部分又一絲不露,設計這時裝的人向妖魔請教過。

  仿佛這番收拾是為了等門鈴響。我笑自己,走到門邊。

  一位高個、栗色頭髮長及後腰的姑娘,站在直走廊。她不太安靜地移動著腳,轉身,我沒見過這個看來像捷克人的姑娘。我從門孔裡觀察她約摸一分鐘後,打開了門。

  姑娘說她叫娜塔麗。她一開口說話,那股掛在臉上的嚴肅勁兒全消失了。她表情開朗,喜歡笑,額頭極高,有點斯拉夫與日耳曼的混血,很吸引人。

  我自己坐了下來。她坐定後,用一口地道的BBC英語問我,是否知道阿曆克斯的傷勢?

  我不是未聽明白,而是不想回答,所以我支吾兩聲。

  「你那天在貴妃醉餐館。」她提醒我。

  可能是她樣子友好,不像警察那麼一副挖出你心肝的無情冷酷樣,我腦子在一陣夾著煙霧的碎玻璃塊裡搜索一遍。說如果未記錯的話,阿曆克斯最多傷了點皮。但他逃不出震盪器的波網。

  上了有軌電車,娜塔麗已經和我熟如朋友,從內而外透出的自然和放鬆,讓我不能把對異族人的疑心警戒拿來對付她了。電車越走越慢,行人和汽車在軌道上橫穿。七十年代醉酒開車,八十年代超速開車,九十年代初發脾氣開車,九十年代末和新世紀初胡亂開車。喇叭、鈴聲一路齊奏,讓人又想起渙散而無奈的六十年代。

  「我們下車,走路也比坐車快。」娜塔麗說。她在出門前建議帶我到「真正的布拉格」去走走,不必老呆在「殖民者」的圈子裡。對此我當然高興。

  街頭立著一個雕塑:翻倒的坦克。一九六八年,有個學生自焚,抗擊蘇軍坦克入侵,壓制布拉格之春運動。娜塔麗在我身邊,握著我的手。我的臉那麼痛,仿佛自焚之火還熊熊燃燒,火焰炙烤著我。而坦克被亂塗亂畫,根本見不著原先的油漆,炮塔上有條黑字的標語:溜滑板不是罪。

  我對娜塔麗說:「全世界都一樣。」

  娜塔麗點點頭。

  「你瞎點頭。」我有點火了,說,「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指的什麼。」

  「我當然知道。」她重複了一句,「全世界都一樣。」

  自由決不會有罪。但寫這條標語的人忘了,自由總和罪相連,否則就不叫自由。否則這麼美麗的一個城市就不會變得這麼不倫不類。自由也不會套上電子震盪器。我想也未想就這麼說了。

  拐入小巷,差不多每個小廣場都有兩個裸露的天使雕像守著。天使斷臂、少翅膀,灰塵、烏屎披滿全身。窗框油漆掉盡,有的鏽跡斑斑。

  「我帶你去斯米喬夫地區,或許你會喜歡。」娜塔麗收斂笑容,說,「如果法庭要你作證,你能不能以剛才的觀點加以引證來講話?」

  我聽得很專心。

  「比如,左翼社會黨並未槍斃人,但政府將以此定罪,說現場中彈死去的幾個人皆為左翼社會黨劫持者擊斃的。

  」她看著我,稍停了停,說知道我會同情左翼社會黨從事的事業,懇望我能合作。

  這才是娜塔麗來找我的真正目的,並非為了瞭解阿曆克斯受傷的情況。阿曆克斯的傷勢,她當然知道,就像她知道怎麼找到我。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娜塔麗說:「你總不可能不與正義站在一邊吧?」

  我說:「我站在我自己的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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