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我的手緊抱著書,掛著淚水的臉被長長的黑髮遮住,風和黑夜把我圈起來,我簌簌發抖。他的背影接近那片殘垣斷壁時變得越來越小,拆毀的建築為什麼這麼久也未重建,難道拆毀並不是為了重建?

  現在讓我們回到二〇一一年,藍綠光束映過緊掩門窗的住宅,陰溝的氣味跟初開的花一樣刺鼻,使人直想打噴嚏。我的班子前導是妖精,她解開領子的衣紐,滾圓的乳房如皮球上下跳個不停。她的眼睛並不大,但會眯起來瞅人,這就使她與眾不一般了,波浪形的頭髮,波浪形的身段,還有一見陌生人會臉紅的本領,男人迷上她是不足為奇的。古恒怎麼會厭煩她?妖精找到我時已有兩個月身孕,我打量她,感到有點不可解,惟一的解釋就是,再新鮮的香氣若只湧向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仍然會膩味,況且還有女人常提到的責任、義務等等,讓男人望而生畏,只敢看不敢咬魚餌。

  妖精很自然地與我常來常往,最後走入我這個圈子也是自然而然的。被我拉入這個圈子的,可以說不少是當年的情敵。談不上對男人如何苦大仇深,只是抱著情人的枕頭,女人做了一場夢,不值得做第二場而已。

  我們不對人這樣,就會被人,哦——那樣。

  我們不善躲藏,就會遍體,哦——鱗傷。

  我們無路可走,只有信馬,哦——由韁。

  哦,管他什麼方向,都去走他一趟。

  搞不明白往日第一號男子漢崔健為什麼中年之後總為女人作歌,這首《他媽的,豬玀!》在體育館一演唱,便被大街小巷的女人們叨在了嘴裡,口香糖一般來回嚼。

  本地報紙記者採訪妖精,她扯上一大堆「新構造女性主義」宏論,最後乾脆說玩弄一個你厭惡已久的男人就像做党八股文章,有預備期、調節期、衝刺期、高潮期、泄欲期、舒緩打發期和清除期。不這樣分段理清,按部就班,就總會覺得這個地方空得慌。

  她高聲笑著,那個羞怯靦腆的比較文學研究生已在飛逝的時光中消失了嗎?路燈的光亮間或打在我的身上,而我的臉始終在帽檐的陰影中。寬敞的馬路上,摩托車引擎聲在樓群間隆隆地回應著,高架單軌環城車、地鐵站馬路兩旁的巨幅標語和廣告在我們頭頂呼叫,被風吹得亂舞。

  坐在我身邊的債主是我的第一副手、軍師。她又在嘮叨,翻來覆去的話是說她不應該在那個不該下冰雹而下冰雹的時候看見我。當時我站在河邊,面朝長滿苔蘚、青草的橋墩,往水裡一頁一頁扔我的小說手稿,我的表情不麻木也不哀傷,像是做一件應別人所請的事,很認真。所有從橋上經過的人都慌著躲避滿天突然降臨的手指頭大的冰塊兒,就這個看起來賢淑的外科女大夫,注意到橋下有一個和這天氣和這世界不相關的人,在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女大夫走到下游,徘徊歧路,不知何去何從。她順手將漂浮在河邊灰黑水面上的稿子拾起幾頁,字跡已經漫漶,讀起來不知所云,前言不搭後語。她卻越讀越激動,最後沒命地往上游奔來找我,正好在我扔完了稿子,考慮是否把自己往河裡扔時,她抓住了我這個千年一遇的知音。

  貓右手握著方向盤,左手放在排擋杆上說,什麼不都是命定的嘛,有緣,咱姐們!

  「這不是命。」債主說,「你們看我吧,結過三次婚,第一次丈夫嫌我不會生小孩,第二次丈夫凡事都記帳,一小瓶醬油,一度電,包括我的衛生巾消耗量。」

  「第三次婚姻,新郎有心臟病,死在婚床上。」貓插話。

  「哎,他不死,我看也過不長。三次婚姻一次比一次短,我乾脆做了快樂的寡婦。」債主反對把一切變化和奇遇都說成是上天安排的。男人口口聲聲說女人愚蠢,咱們能聰明點,就聰明一點。

  我對貓說,當我們聰明一點之後,便遇到了你。關於貓的傳說太多,有人說她是名教授之後,又有人說她是名演員的棄女。待她成為一隻名貓後,身世不明,反而給她增添了神秘的誘惑,特別是那一身白衣,加上在陽光下微微泛著紅光的黑髮。使她身後永遠跟著一群人。她的樂趣、嗜好就是她的職業,就靠「趣味」,她成為這個城市裡可以數得上來的年輕富婆之一。

  你搶了我們的生意!在賓館的禮品店裡,我和她這樣開始了對話。她把我們要的幾條大魚先下手釣住了。

  你們?她正在全副心思挑鮮花。

  是的,我們。

  是我手裡的康乃馨或是我語調的奇異引起了她的興趣?當她隨我一道步入無主名花酒吧——我們經常出入集會的場所之一,面對一屋子狼一般毒盯著她的眼睛,她沒有退縮,而是走上前來,誠懇地問我,我能在這兒喝一杯嗎?

  貓露出迷人的微笑,對後視鏡中的我和債主說:「知道嗎?那時,我對你們早就心儀已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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