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女子有行 | 上頁 下頁


  第一部 上海:康乃馨俱樂部

  01

  貓、債主和妖精在窗外等我,她們已等得不耐煩了,摩托車馬達踩得隆隆直響。但我不等到長針指向12,短針指向1是不願出門的。貓開著一輛破吉普壓陣,說是破吉普,其實是花十幾萬美鈔買的新車,好端端一輛純白色紅旗,被她打扮成破爛,又時興「乞丐主義」了。她們戴著紅外墨鏡,哪怕半夜,嘴唇也抹得紅潤晶亮,全身皮裝,細蛇腰肢,長髮從頭盔後瀉出來,在風中飛揚。

  我的幸運數字是一,幸運花朵是康乃馨,它們文在我的右手臂以及光滑如綢的屁股上,像圍成一圈的三個2字。

  黑色的一像路標,又像花蕊射出的箭。我總在半夜我的幸運時間外出。

  我已剪掉一頭長長的青絲,寸頭短到顯露出權威。脖子上掛著一個沉甸甸的項鍊,吊著一顆金色的大蜘蛛墜子,冷面,殺氣凜凜,豔色奪目。我上了車,把翻簷的黑皮帽在空中揮了揮。後面的一排摩托車引擎聲同時雷鳴,一齊打亮了前燈,沉沉夜色之中,我們一輛接一輛斜出一條弧線,膝蓋幾乎擦到地面,排氣管打出火花,繞出花園的曲徑,沖上略有些高度的馬路。

  上海廢棄的工廠區一片一片沖入眼前:黑藍的雲,偶然露出一兩顆星星,壓緊在地平線上。而身後的雲,像一群烏鴉,或許真是一群烏鴉不緊不慢地尾隨著,車燈光強烈地掠過樹木和街心雕塑時,前面也有烏鴉怪叫著驚飛起來,黑翅膀在風中撲打著我們發燒的面頰,這個城市的鴿子早被烏鴉趕走,開滿白花的夾竹桃亂長成兩個巨大的塔,聳立在空地之上。

  一個醉如爛泥的老頭突然爬起來,站在紅綠雙色的立交橋上朝我們的摩托車隊吼著什麼,聲音沒打個旋便吹散了。肮髒的人工湖的水漫到馬路上,上面飄著一層鏽色的油光,濺到人行道上。穿過城市的鐵路軌道亂打了一串結,深夜的火車長笛嗚咽,鬼鬼祟祟地駛進站,沒有下車的旅客,也沒有上車的旅客,穿著制服的列車員清掃出垃圾順著敞開的窗子倒在月臺上:一切不准倒在路上的東西。

  或許他們倒掉的垃圾中有我早就失落的一張黑白照片:靜謐的夜晚,空氣清澈,涼風撫摸皮膚,吹得衣裙習習翻卷。同一條馬路,不對嗎?那就是說,同一地點,在黑白照片上有兩個人影,一個自然是我,另一個是古恒,我和他在馬路上走著,我認為我的裙子在風中飄得很美。

  在路上或一些公共場所,常有人攔住我,問我認識古恒不。古恒在這些人的嘴裡被說成是一個混混兒,只會賣嘴皮,或是個無所事事的江湖騙子即所謂的藝術家。對每個人,我很自然地搖搖頭。

  我這樣做是下意識的,不過也可能是對某種意識的挑戰。我至今還很滿意當年的對策,每一個人的出現,就是在消解另一個人的存在。用這樣那樣的理由來誹謗他人,無非為了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

  那個晚上,我指十九年前的那一晚,我想你們早已明白十九年前是一九九二年,也明白那時我比現在年輕十九歲。現在已是二〇一一年。那晚,我和古恒坐在大學校園的銀座裡。滿山紅楓的印刷畫貼滿了一堵牆,坐在牆邊的人被畫湮沒,成為畫中之物。只有到櫃檯去買煙、花生米之類的東西時,畫中人才竭盡全力奔出來,汗水涔涔。

  我不知是哪根神經發熱,一反常態,向他陳述起自己一些類似上面的看法、觀點,不過話說得很婉轉、溫柔,的確是毫無分量,不過意思卻差不了多少。

  「喔,這就是你對男人的理解!」古恒手裡把玩著半截紙煙。他僅僅看著,不抽,在對面的椅子上好久一聲不響,臉沉悶,眼睛因顴骨高而深陷,出奇地亮。他突然又冒出一句:「這就是你的愛情觀!」我起身離座,繞過貌似真花的塑料杜鵑、玫瑰,一張張本應年輕姣好的面孔,在黯淡的燈光下互相比較著病態、委頓、猙獰。

  出了銀座,我沿著校園後門的小道,來到寂靜的松花江街上。

  黑暗到了盡頭。我拿著書,裝模作樣地背誦。路燈出現在樹叢之中,光塊被稀稀密密的樹枝搖碎,風卻靜止著,一切依舊。在橋頭,我放慢步子,溪水細喘著流下舒緩的溝面,但我聽不見流水聲,我的耳朵裡只有自欺欺人的背書聲,就在這時,我扶住橋欄回過頭來。

  古恒一向對我的反應不太介意,但這次他沒像以往那樣留在銀座,抽他永遠抽不完的煙,喝他永遠喝不夠的啤酒,居然跟在我身後兩三米遠,看來一直保持著這距離,瘦高的身影在黑暗裡顯得更文弱了些,歪歪扭扭,雙手似乎插在褲袋裡,看到我回頭發現了他,他放慢腳步,煞有介事地頭朝天仰著,又低下來看著碎石鋪就的路,仿佛他是偶然遇到了我。

  你怎麼可以同意第二次呢?他可是你的親生父親!

  他跟了上來,那並不大聲的吼叫連連在夜空中炸開。

  強姦,實際上並沒有書上或人們言傳的那麼可怕,試試,也不屈辱,驚天動地地發生,悄無聲息地結束,如果一切順理成章,合乎所設想的環境地點,在靜悄悄的時間包容之中,既平常又容易,與做愛差不了多少。

  「瞧瞧,你這是什麼話?」我真想去搬一張桌子來讓他捶,以免他站在那兒僵硬著身體對空中費勁地揮動手臂,「一個嘩眾取寵的女人,在紙上故作驚人之語。實際上膽小如鼠,假現代派。嘿,你父親……」

  「不說行不行?」我哀求,並提醒古恒注意,每次走到松花江街尾他就提我父親。

  「他先摸你,還是你讓他把你的媽媽支走?去親戚家,去河邊沙灘摘香蔥、馬齒莧做涼拌菜?」古恒甩甩手,「對,是去親戚家,在江對岸,當然一時半會回不來,過江來回要兩個鐘頭。呵,一個空蕩蕩充滿淫欲亂倫的房間!」古恒真好像站在那個和他毫不相干的夏夜細雨裡,在自己想像的細節中受刑,他在虛構的雨水裡痛苦得奇怪的臉,扭動著,反倒激起了我對他的憐惜。從我以往講述的小說中,他突然跳了出來。「你的身體是陷阱,勾著你父親往下跳。」

  他似乎有點笑意。那麼一點笑意,就把我繃緊的心鬆開了。當我整個人落入他的懷裡時,他推開我,冷冷地看著我,舉起手臂。他慣於驚嚇我,整日罵罵咧咧,惡語沒遮攔,但從未真動手腳,這次他卻朝我迎面打來,他比我高出大半頭,但我稍一閃就讓開了。他訕笑起來:「女人終究是女人,改不了樣,調教也沒用,只配——」他未說出那個詞,我的眼淚刷的一下流了出來。

  然後他說,我是玩著來的,你還會當真?

  而我只不過寫小說來著,你怎麼當真呢?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做我丈夫,怎麼這樣對待我?

  天下還沒有敢拿自己老子開心的,即使是寫小說!你騙得了我?古恒的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一轉,盯著我的眼睛,口氣卻緩和多了。

  我們談不下去。這是今晚的必然結果,他比我更清楚。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