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 |
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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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慢慢走到街上,玉子額頭上沁出汗水來。少年撐著她往前挪步,咬著牙,皺著眉。 「傷得厲害吧?」少年關切地問。 她搖搖頭。但是少年不由分說,半蹲下,讓她攀到他肩膀上,然後抓起的腿就背了起來。玉子覺得不雅,但是無法抗拒,因為走路很疼,遇上稍有坡度的地方,左腳就好象已折斷骨頭一般痛。 他們走在平時繁華的光復路上。雖然那些日本人開的店鋪都關著門,人還是比別的街稍多一些,不過皆是辦喪一樣板著臉匆匆走過。這「辦喪」兩字一鑽入玉子的腦海,她閃出第二個念頭――看山崎寫在牆上的字後,就是不吉利。山崎說過,「人心所願,捱不過天命。」她是太不懂熟重熟輕。她腦子迷糊了,山崎既然已決定了他的一切,可為什麼要寫那些字。這想法,讓她的心突然好疼,她的明星夢,宛如一個易碎的萬花筒。她搖搖沉重如鉛球的頭顱。 兩人拐進一條寂靜的小巷子。 豐樂路與復興路完全是另一番天地,全是歡天喜地的人群。雖是八月份,長春的傍晚涼爽適人,這些人敲著鼓唱著歌,像在慶祝著什麼。 少年背著玉子,抄一小巷去看大夫。他們找到一家診所,醫生被家人從樓上叫下來,他長衫布鞋,兩鬢灰白,有一把年紀了,但雙目有神。老醫生仔細地檢查玉子的腳後,他對焦急的少年說:「骨頭沒傷,消消毒,你姐包上藥就無事。」 玉子朝少年一笑,順著大夫的話:「小弟,你看,我說沒事吧。」 「大夫是安慰你。」少年說。玉子正要叫老醫生給少年看頭傷,老醫生先她一步叫少年:「你坐下。」 玉子看著醫生給他揭開布帶,上藥,裹上紗布。 「千萬別沾水,免得傷口感染,一感染事就大了。」大夫嚴肅地說,「事大,就是人命關天的事。」 玉子聽得臉都白了,少年低聲對玉子說,「大夫逗你呢。」 走出了這家看上去毫不起眼的診所,玉子再也不讓少年背她了,她的腳經老醫生一捏拿,聽到叭叭骨關節響,就舒坦多了。少年這次沒有勉強她,他與先前判若兩人,變得有禮貌有規矩,雖然雙臂扶著她,但身體保持一定距離。 前面就是岔路口,玉子索性丟開少年的手,自己慢慢向前走。 「你沒有事吧?」少年問。 「真能走了。」玉子說。 兩人說著到了岔路口上,一條路通向玉子的家,一條路通向少年的家。他們停下腳步,也沒看對方,幾乎同時說,「那就……晚安!再見!」 他們各自走了好幾步,回過身來,發現對方也在回身著,都有點窘,便毅然掉過頭來,朝自己的那條路走去。 警報偏偏就在這時又響了。他們一愣,停住腳步,轉身。少年擔心玉子的腳,幾乎是飛奔過來,像一個男子漢一樣,手臂撐起玉子,「我來背你,進防空洞。」 玉子搖搖頭,抓起他的手,想也未想似地說:「到我那兒去。」這整個一天,她被弄得四分五散的魂,到了這刻像是回到她的腦子裡。她也要決定她的一切。好的,山崎先生,既然那第一個音符已開始,當然,一個個音符便會跟上,有快有慢而已。 滿映廠宿舍是日式房子,有平房,也有公寓,公寓有大陽臺,也有兩層樓的。一共四幢房子在這條小街上裡面,玉子住最裡面一幢兩層樓的。她的房間在樓上,樓梯在左邊,像是後加蓋的。少年接過玉子的鑰匙,先上樓,幫著她開了門,然後下來背她上樓。 兩人進屋來。室內家具完備,不大,但一人住算得上舒服。少年先脫掉鞋,又幫玉子脫掉鞋,才把她扶到榻榻米上。面對一個半躺在室內的女人,他顯得手足無措,轉身趕緊告辭。 「我還沒謝謝你。」玉子叫住他。「你救了我的命。」 「不,是你救了我,」少年吃驚地看著她說。 兩人都未能往下說,他們都知道對方說的是遭遇路人襲擊的事,又不至於是那件事。 好了,玉子對自己說,回到家後,她才記起這一整天發生了多少事,一輩子也不會發生的事,統統發生了。生平第一次在同一天裡經歷了對一個人的討厭到不討厭的過程,經歷了另一個人對她的承認――捨棄――重新承認的過程。她仿佛看見了那個人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山崎這個名字冒出她的腦子,在錄音棚她與他對峙那一幕近在眼前,她與他之間的約定就拋在千里之外,甚至想有多遠,就有多遠,雖然當時只不過是移走了一寸而已。 看來一切都已結束,或許一切都在開始。她剛想站起來,卻右腳踩在左腳上,自己踩了自己扭傷之處,有比這更愚蠢的事嗎?她痛得額頭汗沁出來,她坐在地上,手捂住自己的腳揉。玻璃絲襪髒又黑,她討厭自己成了這個樣子,忙扯了裙子下擺遮住。 少年在門口,聲音很低,「你有酒嗎?」仿佛是怕她一時改變主意,叫他立即離開這房間。「很痛,別忍,想叫就叫。」 玉子告訴少年在廚房櫃子裡有瓶伏特加酒。他拿了一個碗,再取了火柴。他把酒倒了些許在碗裡,再把自己的手帕拿出來,這才到了玉子跟前。他抬起臉來,對她說:「玉子姐姐,請你別怕。」 「喲,看來你是想醫我?」玉子把有點紅腫的左腳伸出來,有些調皮地說:「我不怕,我幹嗎要怕呢?」 他雙手一抱,作了個揖:「對不起了,玉子姐姐。」說完,他把她的裙子往上撩開,把她的玻璃絲襪褪掉,露出一只好秀氣的女人的腳。他劃火柴,把浸在酒裡手帕點燃。這才把燃著的綠火焰抓在手裡,輕輕揉在她的左腳踝上,那火粘在他的手指上,再轉到她的腳踝的經脈上,他的手指輕輕地揉她傷痛的腳踝。 她本來咬住牙緊鎖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 她看他的眼光變了,她在他的五官上巡視。他的頭髮搭了一縷在額前,很俏麗,他的眼睛,不僅僅是濕濕的。這感覺真是奇特!她心裡咕噥,這小子真是心細如發,待人怎麼像女子一樣溫存!我恐怕真是喜歡上他了。 有人敲門,玉玉警覺地問:「誰呀?」 「小姐,送熱水的!」 玉子讓少年去開門,一個中年人脫了布鞋,擔著兩桶熱氣騰騰的水,進屋來。玉子讓夥計擔到衛生間裡。她路過巷口時,讓老虎灶的夥計送熱水,本以為今天會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快就送到。看著夥計往大木桶和瓷盆裡倒水,她客氣地問了一聲。 「今天倒黴透了,要熱水的人少。」夥計不高興地說,挑著兩個空桶,拿著錢走了。 「哐當」一聲,門關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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