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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玉子倒呼一口涼氣,「你竟然一直在這兒?」

  山崎苦笑一聲,「俄國人宣戰了,俄國軍隊進入滿洲,日本敗局已定。」他的聲音不大也不小:「這是早晚都有的事,不過來得突然一點而已。」

  玉子沒聽見這話,她還在想,在她走出和走進這錄音棚之間,山崎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山崎看到這兩人沒有表情,他吼了起來,「你們為什麼不高興?中國人都去慶祝了。」他指指西邊,那裡好象傳來轟鬧的聲音。「中國人在開會,說是地下工作人員出來組織,要接管滿映協會,已經開始看管所有的設備。」

  他指指空空如也的銀幕,指指放映孔,憤怒地說:「東方最好的電影設備就這樣被搶走?強盜!」

  玉子本能地用手擋住自己的裙子的血污,這是她的潔癖。山崎所說的事來得突然,別說電影拍不了,連滿映公司也沒有了。少年聽不進去,他催她趕快去裹傷口。

  山崎收住一臉自嘲,走近少年。他打量了一下少年,少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是他的習慣。

  「我就知道你喜歡這個支那小雞公,真是沒錯!」山崎一轉身,口氣淡淡,眼神卻充滿了輕蔑:「當然,你們也算不上中國人,我朝你們說,有什麼用呢?」

  他撣撣身上的灰,整一整燕尾服的衣領,取下他的白手套,任白手套掉在地上,朝門口走。

  玉子愣在原地,看著山崎的背影說:「山崎先生,你是知道的,我不是忘恩負義的人。你更知道,我這是第一次演主角。」她的聲音很傷感,眼睛潮濕,怕是讓人看見,她用手遮住自己的臉。那委屈和絕望是一起湧來的,她著實招架不了。

  山崎回頭看看她,語氣突然柔和下來:「看來也是最後一次了。」

  他折回到放映機前,取下膠片,放進一個鐵盒裡,蓋上鐵蓋子。他掉頭走了出去,幾乎是踩在他的白手套上,玉子的心懸吊起來,「別踩上。」

  「你在說什麼?」他問。

  玉子沒有說話,因為他已踩在上面。他走到門口,卻回過頭來說:

  「如果這個世界今後還想得起來拍電影,中國不會給你機會的。可惜,滿映發現你是個天才演員,太晚了一點,耽誤了你的藝術青春。我請你原諒。」他向她行禮致歉。

  玉子在他走出自己的視線後意識到,她情願相信山崎的這些話,起碼他的聲音很有誠意。

  她往門口走去,腳步不聽使喚地在掙扎。她拾起地上踩上黑黑腳印的白手套,覺得精疲力竭,便蹲在地上。那輛吉普車引擎發動的聲音,這次聽起來溫柔雅致,沒一會兒,那聲音就在塵囂中淡掉。

  不知往哪一條路上走,雖然外面有東西兩條道,在她看來,東不再東,西不再西,這日子已到末途。

  這麼久,沒有一人進來,也沒有一人離開。這世道變得是人就招架不了。她一直迷迷糊糊地在銀幕下坐著,只管自己想著心事,這時聽到左邊撲通一聲響,才往那兒看,發現是少年睡倒在不遠處的牆角下。先前定是靠著牆坐著等她,睡熟了才倒地。

  她站起來,走過他兩步,就後悔了,感覺到老天不公,讓她一人面對這麼一個孱弱的男孩子。既然少年一直在耐心等她,那麼現在她非帶著這個少年走咯?

  她回過身來,彎下腰,用手指碰碰這個少年,他忽地一下就像一個彈簧似的跳了起來。

  她說,「我們走吧,這裡沒有我們的事。」

  他們走進玉子的化粧室,玉子從化妝桌抽屜取出皮包,她看見桌上的膠片盒,挺沉的,她還是放了回去。伸手關門時,突然看見牆上,鏡子旁邊,有一行鉛筆塗描的字,寫得挺大,不可能看不見,哪怕是她此刻如此心不在焉。

  東京北群馬縣伊勢崎三裡町南向路142號

  「這是什麼?」少年問。

  玉子想了一下:「這是山崎導演的字,他母親的地址。」她湊近去摸字,手指在上面順字形走移動,喃喃自語:「這麼說,他到過這兒,寫在這裡為什麼呢?」她絕望地閉上眼睛,是的,她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是告訴你什麼事。」少年說。他想了一下,鼓足勇氣說:「廠裡人都說,你是她的情婦。」他又加了一句,「但是我不相信。」他的口氣有些猶疑,還有幾分嫉妒,一個男孩的嫉妒。

  玉子不說話,她的手指在「142號」上面劃過。從字跡來看,山崎寫這幾字時是平靜的。

  少年轉過身來,眼睛火熱地朝玉子看。他的手指也跟了上去,卻拿起她的眉筆,走到她的身後,在她的手指上調皮地劃了「?。」

  玉子拍拍少年的肩膀,解慰地說:「小羅,你是小孩。你不懂這些事。」

  少年張開嘴想說什麼,止住,最後還是說出來:「我警告你,玉子姐姐,不准叫我小孩!」

  玉子想笑,卻笑不出來。空氣裡有種沉悶的氣氛,玉子裝著不在意地看化妝台的鏡子,卻看到少年臉色陰沉地看著天花板。她再去看那牆上的字時,左腳一歪,人就如鳥兒一般墜落在地上。少年一下蹲在她的面前,「傷哪兒了?」

  她捂著左腳踝說:「被那些人踢的。人要倒黴躲都躲不過,剛才沒疼,現在忽然疼得不行。」

  他看了看她的左腳,把她扶了起來。

  她說,「還行,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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