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一個六歲的男孩,眼巴巴地等待著這個世界發生一點新鮮事情。而美麗的女老師,是那年讓最他興奮的事情。那時她不叫玉子,叫鄭蘭英,鄭老師,那時她打著兩個又黑又長的辮子。

  新老師教音樂,還教別的課。第一天上課上到一半,老師發現忘了東西,回自己的房間裡取,好一陣子沒來,他鼓動十來個孩子對老師做點事,那些孩子不敢,就他敢取一盆水潑在門口,不久老師就回來了,滑倒在門口。弄得一屋子的孩子樂開了花,他心裡高興,一點沒有歉意:他至今回想,都弄不明白自己是出於什麼動機去作弄這個讓他著迷的老師。

  鄭老師在一片嘻笑聲中爬起來,沒有生氣,也沒有問誰做的事情。她彎腰拾起地上的筆記本,也不看那惟一不笑的男孩,開始上課。這使他很失望,失望得幾乎要大聲對她說,是我幹的,他多麼想向她展示他的憤怒。

  她沒有呆多久,不到兩個月,就有新的音樂教師取代了她。學校裡老師都豔羨地說,鄭老師考上了剛成立的滿映,當電影明星去了。從此,他再也沒見過她。不過男孩跟著新的音樂老師學得格外認真,音樂老師讓他在學校樂隊吹圓號,教他一回,他就喜歡上了,每次練習不拉下,演出時更是認真。音樂老師是個中年人,從南方來。吹了六年後,有一天音樂老師與男孩告別,說是南方情況變了,他要奔一條新路去。

  音樂老師說,「好好吹,你的樂感好,說不定可以靠這圓號吃飯!你喜歡電影,今後可以去考滿映樂隊。」男孩只是感激地點頭,他不好意思告訴老師,這正是他這麼多年下功夫學音樂的原因。他經常去看滿映的電影,什麼片子都看,一心盼望在電影裡找鄭蘭英老師。可惜鄭老師出現的機會不多,經常一晃而過,要非常仔細才能抓得住,看一部電影才見到幾秒鐘,最多一次才五分鐘。

  音樂老師留下樂譜和圓號,而他的話就是一道光。男孩每日早晚到白樺樹林去苦練。或許有一天他真能考上滿映,那就可以見到鄭蘭英真人。

  十六歲離開孤兒院後,他就一門心意地進滿映。可是,樂隊沒有位置,他就報名到滿映當了搬運工,一邊跟錄音棚技師拉近乎,讓他給找機會。

  他果然見到了鄭老師,遠遠地就認出她來,比十年前更漂亮。廠裡都叫她玉子,他覺得這個名字好聽,一個玉做的女人。他覺得滿映沒有任何女演員像玉子那麼美,哪怕就是大名鼎鼎的滿映第一塊牌子李香蘭,那個日本美女山口淑子,也遠遠比不上。他心顫顫慄栗,總覺得自己能在滿映幾乎天天見到玉子,哪怕是從遠處看,都是一場夢。一場夢牽著一場夢,他鼓勵自己,做下去,別停,千萬別停。

  好幾次搬東西時,他見玉子走過來,故意往上撞,玉子都靈敏地躲開了,也不像別的女人,要罵一聲「瞎了眼的」,甚至也沒朝他看一眼。他有時怪自己,怎麼還是像六歲時那麼想捕捉她的目光,哪怕讓她滑一跤。

  總有一天你要看到我的,他想。今天他知道這首歌是等著玉子來唱的,就有意按自己覺得比較好聽的節拍吹,果然把山崎導演弄得冒火了,單挑他出來,把他趕出樂隊。而玉子真的如他盼望的那樣,多看了他一眼。他害怕玉子又把他忘了,便故意在汽車前後走來走去,可是他走得那麼不自如,緊張過分,和他多年來的心境相似。今天玉子注意了他。可是留下的卻是什麼印象呢?

  那麼,下次,怎麼設計下次,借為今天「吹錯」的事道歉,那樣,他們可以正式認識。這可不容易,那個狗娘養的山崎導演,竟然挽住玉子的手臂!

  腦子都想疼了,他從床上忽地坐起來。絨線衫袖肘是破的,外衣加蓋在被子上。他把燃著火的鐵盆移近了床一些。看看窗外越積越高的雪,躺進被子裡。身子蜷曲,不禁打個寒噤。屋頂開始漏水。水聲滴嗒,和著門窗外的風雪聲響。

  他朝埋著窗子沒有融化的白雪看,萬籟無聲之中,似乎聽到「綠袖子」的節奏輕輕慢慢地敲響房子,湧入這間破爛的房間來。這音樂是一首民歌,悠緩心碎的音樂,提起一顆易碎的心,懸在半空,像有一隻溫柔的手在上面輕輕撫摸。但是他加了一個明顯的切分小節,讓音樂貼上讓人心臟都停跳的那種美妙,然後,那累積的纏綿,就漸漸變得濃烈起來,他渴望叫喊出心裡念叨著的那個名字。

  他翻轉過身來,背對那積雪的玻璃窗,盯著漏水的地方,水聲漸大,如他加入的樂隊在給玉子的歌聲伴奏:

  你我相遇,滿心歡悅

  綠兮袖兮,綠袖翼兮

  冰涼如夜,月隱淚痕

  綠袖流蕩,宛若仙鶴

  飄飄來兮,焰光暖兮

  少年下到地上。他聽見她,就是玉子在唱,而且「看見」了玉子:一人獨自在屋外的雪地上走著,雪早已停了,一輪月亮掛在銀杏樹梢。他趴在窗前,為了看得真切,臉貼在冰得刺肉刺骨的玻璃上,一動不動。雪光把玉子的臉襯得非常美,而且,更使他迷醉的是,她唱的正是他傍晚在錄音室裡「吹錯」的節拍。

  他想打開窗,又怕驚動了房外的人,便住了手。等他揉揉眼睛時,再看窗外,那兒空無一人。他這才覺出了手凍壞了,臉也冷壞了,只好在小小的屋子裡跑著,跺腳揉手,往火盆裡再添幾根樹丫,湊近火盆取一點暖意。

  這麼來回幾分鐘,他左想右想,還是熬打不住,再去打開門看個究竟:雪確實已停,不過門檻上雪堆了起來,房外銀杏樹掛滿雪,如開著雪白的花朵,月光照耀下,是另一番景象。沒有腳印,連風也停了,只有月光下他的身影。他心裡惆悵,回到屋裡,看著火盆上的火焰,綠得發藍,藍得發白。

  不過他似乎聽到一句話。「明天你來化粧室。」

  「她來過!」他歡叫著,立即蹦了起來,不小心撞在木凳子上,人撲通一下倒在地上。

  大和旅館呈馬蹄形,正面對稱佈局,是長春數一數二新藝術派風格的建築,遠瞧近看,都非常醒目。白雪之中好幾輛車往這兒駛。日本關東軍司令部住在這裡,山崎修治也住在此,他是滿映的「理事長」,他另外還有什麼資格,使他能住在新京日本人最好的公寓裡,別人就不知道了。

  玉子自然不問他,她明白有些事需要知道,有些事不需要知道。這個地方,她是第五次來,感覺卻相同,除了陌生還是陌生,包括對山崎的感覺。她心裡的彎彎繞念頭,只是不想對他道個明白。

  他們的暖昧關係已持續了大半年,但是對他無饜足的請求,她盡可能婉拒。她知道對男人不能遷就,尤其對山崎這樣被女演員包圍的人。過分遷就,男人厭倦就越快。她至少要堅持到這部電影做完、上映為止,真正圓了明星夢。一周前,拍外景回城,山崎對她有些惱怒地說,「什麼時候你願意上我那兒,一起晚餐,對我就是過節。」她對他冷淡,他反而對她熱。

  男女之事,就是這麼簡單。

  她高興自己已經看透了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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