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綠袖子 | 上頁 下頁


  但是車子又無法走了:路上正在開拔調動軍車大炮。長春的街道大都修得寬綽,以前軍隊調動都很守紀律地用街道小半邊,這次卻用了大半邊,留下的空隙勉強讓汽車對開,但稍有大一點的車就堵住了路。山崎皺著眉頭說:「要不,我們先去國都飯店吃飯吧。」

  玉子打開車門,下車向前走了好一段路。像個長劍剖開長春的中央通大道上,全是軍人軍車。山崎也下車,跟在她身後。他們一看這局面,車不能前行,也不能後退,就知道不如在汽車裡等。她朝他一擺手,兩人冒雪折回來。

  進車後,玉子歎了口長氣,拍拍山崎的手,安慰地說:「都得繞道,連腸胃都得繞,還是上你家吧,我給你做。這世道,吃什麼都一樣沒味。」

  山崎卻斬釘截鐵地說:「什麼世道,都攔不住我把這部電影做完。」他側過頭來,看看玉子,捏捏她凍紅的臉,「也攔不住你實現明星夢!」

  玉子對著他笑笑,有點慘然。

  從去年秋天起,滿映全力以赴製作這部「情感映畫」《綠衣》,由山崎自編自導,全部親手操辦,連音樂都是他自己配。他宣稱,題意取自《詩經》,歌詞也模仿裡面的句子,這是對中國文化尊重;音樂則用英國民歌《綠袖子》,在原調子加若干變奏,象徵滿映並不盲目排外,與世界文化握手。他曾經多次說,今天他又舊話重說,仿佛在給自己打氣。

  「看來我也是個象徵?」玉子的諷刺很婉轉。

  「就是,我要把你捧為中日文化同源的象徵,一個為愛情而生而死的女子!」

  玉子在把臉扭到一邊去前,習慣性地給了山崎一個笑容。這故事原是她先講給導演山崎聽,他喜歡上了,親自寫出了劇本,他也喜歡她穿著「綠衣」的形象,讓廠裡服裝道具師專門給她製作了幾套。

  一個姑娘因病突然失去記憶,連正在熱戀的男友都不認識了。男友千萬百計想法使她恢復記憶,到深山裡幫她尋找單方,屢試無效,她就是不肯認他。男友失望之余,終於一去不歸。姑娘受到刺激,病卻漸漸好了。記憶恢復後,輪到她思念愛人,遍訪天下名山大川,祈求神靈把她的戀人還給她。久尋不到,看到此處湖山秀麗,心裡越是慘傷,她想投水自盡。就在這時,遠處傳來古刹鐘聲,她決定最後一次到寺廟為愛人祈福,不料發現接經簽的和尚,就是她的戀人。結果自然是戀人團圓,幸福萬年。

  玉子喜歡這個電影,她羡慕那姑娘,有值得愛的男人,她自己這輩子是不會再生這念頭了。她對比自己和那姑娘,心裡空空洞洞,她一直遮住這心中的大缺口,不想看見,可是這個下雪天,所有的雪似乎落進了她的心中。

  「還害羞演情愛?」山崎逗趣地說道。

  「滿映很少拍這樣有意思的電影。」玉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讓我主演,更難得。我感到榮幸還來不及。」

  「堵車在這裡,還是說點提興致的話。」山崎眼神恢復一向的冷峻,認真地說:「你不要以為我這個做法來得太晚,關東軍政治部還有好多人反對,指責我思想偏離了天皇陛下聖意!說是越是戰事吃緊,就越該拍給軍民打氣的片子。哪怕我這個月趕完這部不聽使的片子,還不知道讓不讓發行?玉子,我先給你把話說在前面,假如不讓放,你不要太往心裡去。」

  他們都不做聲了,兩人都滿腹心事。這時長長的車流移動了。山崎握住方向盤,讓車子向前滑。他做人小心,與女人的關係小心,他不得不這麼做,但是車朝前駛,卻是戰事的大局面決定,由不得他作主。他一向藏得緊緊的的藝術家氣質,在這時抬頭,既可愛又可疑。

  山崎歎口氣說:「你知道的,我原是想趕上海臺北南洋的春季電影旺季,我還是希望能趕上。」

  離滿映一裡路,有大片大片的中國民居。白楊樹林邊上那幾幢不成排不成圈的混木土結構的平房,式樣與長春整齊的日式建築其實差別不大,只是歪歪斜斜,看上去經不起一場暴風雨;又沒有供暖設備,房內沒有衛生間,解手得到屋外公用的廁所。

  屋前有兩棵銀杏樹,正在雪花中冒著新芽。房子不大,玻璃窗一關嚴,窗簾拉上,滿屋子黑得什麼也看不見。少年號手滿頭滿身都是雪,打開門,他擱好一直揣在胸口的圓號,才去拍著身上的雪,好不容易在狂風中推上門,抵緊閂上。

  他找火柴點起紙片,把幹樹枝堆在一個鐵盆裡。火焰漸漸變大,室內登時亮了許多,把窗簾敞開看,屋外的雪堵住了不高的窗玻璃。

  他擱好冰冷的鐵壺燒水,雙手在火上烤,然後伸出一隻手來:「玉子小姐,我是小羅,小羅。」他是在練習,或許有一天,將有這機會。沒有人看見他,可他自己覺得這種練習有點厚顏無恥。他停住,往火上加一節樹枝。

  床邊是漆掉光的木桌,有一個相框,玻璃反射著屋裡的火光,裡面鑲有一幅照片,一對年輕男女,不知是定情還是婚後的照片,男的明顯是個俄國人,沙皇軍官的打扮,挺嚴肅,留有小鬍子,沒有太特別的地方,而女的是個中國女人,穿著花旗袍,露額頭,眉毛彎而細,修剪得恰好,眼睛活鮮透亮。這照片上的黃色,時間消逝的痕跡,正好與整個小房間的簡陋、冰冷的氣氛有了應證:這不是一個家,連一個小客棧也算不上。

  少年拿起起碗裡凍硬的棒子窩頭,放在火上烤。

  窩頭軟化了外面一層,他就拿起來狼吞虎嚥,堵住了喉嚨,他才想起提鐵壺倒碗水喝,水還沒有滾燙,暖暖和和正好。舒了一口氣,他倒在床上,拿起相框,照片上的女人親昵地把頭向男人傾斜。少年皺皺眉頭,一手把那男人遮住。只剩下中國女子甜美的臉,短髮的發梢燙卷過,笑意既樸實又俏皮。

  過了一陣,他的另一隻手也翻上來蓋住女子的嘴唇,腦子裡閃過玉子從他身邊經過的形象。他喉嚨發幹,感覺玉子看他的目光,和照片上的女子非常相似,這麼一想,他心頭有股莫名的火竄起,叭嗒一下,把相框反放在桌上。

  她不會記起我,我也不必記起她。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玉子,這個滿映的女演員十年前做過他的老師。那臘梅開花的季節,一個年輕姑娘提著藤箱,出現在城北孤兒院的小學部。上午,太陽爬上牆,陽光暖暖地照著他的臉。他雙手襯著臉趴在窗臺上,這個新來的女老師進入他的視線,他覺得她漂亮得出奇,她的一抬頭一個手勢,是他所置身的世界從未有過的。

  他盯著她轉入牆邊,直到她身影消失。等他離開窗臺,回過身,發現女教師竟然就站在他跟前,面對很多和他一樣大的孩子。

  這是他畢生之夢的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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