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五十一


  月明說他母親下午又來找過他,非常焦慮,說他一直為小學遷移瞎浪費時間。說是醫院通知她,明天就給他繼父動手術。她說,這完全沒有想到,紅包錢還沒有著落,讓他明天無論如何也要送三千元過去。餘下由她去跑跑,看能不能借到一些。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柳璀心裡踏實了。醫生只告訴明天作手術,按她的要求未提錢的事,是因為錢已經到手,不必多說多事。不過這讓陳阿姨全家如此通宵慌忙著急,卻是她沒想到的事。她在那金悅酒店吃大宴時,這一家子正在東奔西求借幾個錢!光是那種天九翅和燕窩,那價值上萬的洋酒路易十三,僅一桌子早就超過了陳阿姨急壞了到處弄的五千元開刀費,就夠陳阿姨家救命了。

  不過她不便解釋,恐怕尤其不能對月明說。於是她問:「有辦法嗎?」

  「我找到禮物品主任,他說正好畫賣脫銷了可以補一千給我,如果我在明天交出以前答應的五十幅畫,可以再賒一千給我。他還說如果交貨滿意,或許能再借一點給我,可以湊出來――其實是我不好,我以前答應過這幾天交五十幅,但是這些天心思太亂,現在真的來不及了。」他不好意思地指指滿地的紙片。「我從來沒有這樣亂畫過,真是救命如救火。」

  柳璀站了起來,在畫中間小心移動,小心不至於踩到畫上,她實在太喜歡這些畫,這些吞吐萬有獨闖天下的壯觀,但是月明又不像是有意為之。他的大處落墨可能真是被母親追急了。那樣汪洋恣肆的氣概,不像這個人意識到的境界。她故意漫不經心地說,「不至於吧――既然說,已經決定開刀,不至於馬上就要錢吧。」

  月明拿起新的一張宣紙。他也對母親說同樣的話,醫生總有點職業道德,既然打開了人的肚子,總不至於馬馬虎虎地縫上。但是他母親罵他是大呆子,完全沒有資格在這個社會生活,新社會舊制度都一樣跟不上趟。他母親說,如果月明還是她兒子,明天上午九點之前,把答應的那三千元錢送去。

  柳璀想怎麼才能暗示月明呢,說明這個事情不用著急,已經到這個時間,著急也著急過了。想了半天,她說,「恐怕你再趕也沒有用,這些畫,裱上晾乾,還要幾天時間。」

  月明說這倒不要緊,禮品店主任只是怕他沒有時間完成,看到畫,不一定裱好,就會同意賒付。他皺著眉頭看那些畫,讓柳璀看了不要發笑。說他很擔心,因為他越畫越走形,這樣畫下去,明天一大早還不知道主任會不會接受,更不用說滿意到借錢給他。他說人家開店也不容易,顧客很內行,對山水畫都挺會挑揀的。

  「那你也不至於畫個通宵吧?」她看看腕表,「好象已經通宵了,你也盡到責任了。明天我來找一下――找一下禮品店吧。另外我也想買你的畫,能讓我拿幾幅嗎?」

  「我記得你說過想買。」月明這次倒沒有說什麼非賣品,他不把這些畫當廢紙。「你明天到禮品店挑你喜歡的,行嗎?就算我代母親謝謝你。」

  柳璀舌頭打了個結,為什麼她買畫要到禮品店,不能直接向他購買呢?月明的頭腦看來真有點不對,太呆板。難道禮品店的居中牟利有什麼理由?

  不過聽柳璀說要買畫,月明如小學生聽說了美術作業及格一樣,松了一口氣。他用毛巾擦擦手,開始喝水,環顧四周的狼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又變得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活脫脫是個卑微的鄉村小學教師。

  柳璀決心不停留在表像上,這一次一定要探出這個人的底蘊。她單刀直入地問,「水庫遷移,你認為應當抗議嗎?」

  月明簡單地說,「我既然去了,就不會後悔,無論什麼後果。小學教育的事,我們不說,連家長都不會管。但是我做教師的,就不能不說話。」

  「我不是說那些小學生的學業,我說整個水庫,應不應該建?」

  月明想了一下,說:「不瞞你說,有許多事,事先猜估利弊,與事後才能看到的利弊,幾百年後看到的,一兩千年後看到的,恐怕都不會一樣。」

  柳璀眼一亮――這是她永遠在心裡糾纏不清的問題,包括她自己事業捲入倫理糾紛,第一次得到如此簡明切實的答覆:月明不是在躲避採取立場,躲避難題,他願意把問題拆開看。

  「你是說,」她小心地斟酌詞句,她希望她能跟上這樣明晰的思維。「你是說,事急時,眼前利益也可以講究,一旦沒有那麼急,就應當從更長遠的利益考慮?」

  「我哪能說得出這種有水平的話。你是從北京來的,科學家,讀過的書比我多,想法總應當比我高明。」

  她聽懂了月明的話中之話,如果她感覺不錯,這個人心地很善。但是她心裡還有一個一直想弄明白的問題――這個人究竟是一個平庸的鄉下小學教師,還是一個有大勇氣大眼光甚至大智慧的人。她自嘲地笑了,因為這正好應證了月明剛才幾乎是諷刺的說法――她偏偏一點不高明,她正在糊塗之中。

  「你看,是就地後遷好,還是遷居他鄉好?」

  月明說,他本人沒有別的辦法。就地後遷,小學縮減,他們的小學就裁掉了。他又無別的謀生本領,又不是什麼真正的畫家,暫時混個生活費,在這裡瞎塗幾筆。不能老是這麼混日子。他說他準備去青海遷居地,長江發源的最上游,那邊的小學或許會需要他教書,他的水平不夠在其它地方混個教職。

  柳璀驚慌起來,她從來沒有聽他說起,也沒有聽陳阿姨說過。雖然她自己是遠來的,聽見遠遷,總是心裡一緊的事。「那你母親知道你的想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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