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四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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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約好了第二天再來辦公室,因為第二天正好是周日休息。他知道人事部門看檔案必須有兩個人簽字表示在場,不過亂局之時,不上規矩之事太多。 第二天一早他就到了辦公室。那位老同志已在那兒等著他,兩人一起在蓋滿灰塵的幾大間櫃子裡翻找,最後找出了柳璀父親所有的案卷,一共五大包。老同志說,「全在這裡了,你是想看一眼,還是不想看一眼?」 他想了想說,「看一眼目錄吧,回北京萬一父親問起,也好有個交代。內容就不必看了。」 那檔案裡大都是文革時期的材料,有柳璀的父親自己寫的檢查,每份都是幾千字,有的上萬字厚,其他大都是別人揭發他的各種「罪行」,不知為什麼他有那麼多仇人。四川的幹部分派,文革中往死裡整人,李路生以前聽說了,這次才體會到。文革前那些在柳璀的父親手下工作的人,認為他裝老實得寵,這時變成了一派的結合對象,所以什麼法都用得出來,最後想出絕招。李路生說有一份材料他卻仔細看了,因為揭發者竟然是柳璀的母親。 「不用你說了,」柳璀打斷李路生,她激動地站起來說,「你是說我父親自殺,是由於我母親『揭發』!」 他不高興了,說,「我沒有說這話。你也太自以為聰明了。這種刑事結論我怎麼能下?況且文革壓力下,做違心的事,多得很,北京那個大作家自殺,不就是因為家屬揭發。我當然無法判斷你母親說的,哪些是逼出來的,哪些是她自己的怨氣,我只是說,當幹部的人,一旦後院起火,最無法忍受。」 柳璀想起母親肚子上那道大蜈蚣的傷疤,想起母親告訴她往事時那種奇怪的神態,不禁心裡發抖。母親莫非心裡真恨父親,因為父親當時只要孩子,不要她的命?生出柳璀後,母親對父親的情便了斷? 她仿佛看見那江中的一隻船,母親躺在船艙裡,絕望看著父親的眼睛。「不,」她心裡痛苦地叫道,「別這麼說,我受不了。」但是她只是看著李路生,慢慢地說,「你是要我向你保證我的忠誠,不會『後院起火』?那麼你的忠誠呢?」她傷心地說,「那麼你的忠誠呢?」 「別這麼不信任我。」李路生說。「我早說過了,有你這樣潔身自好的妻子,我才能清廉為官。」 這個丈夫又來這一套裝傻了,柳璀領教夠了,她不想再追下去。她只關心那個自己有過的家。「你還有什麼沒有說的,請告訴我。」柳璀說,「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一個什麼時候,你再抖出我父母的『秘密』。」 「沒有了,絕對沒有。」 「那麼你一定知道當時他如何自殺的?」柳璀問。 「說了你別難過。」李路生回憶道,「你父親被打得半死不活,人家以為他不能動了,看得松一些,結果他從地上爬起來,從十二層的樓上跳下去。我在檔案裡看到醫院的死亡證明,還有一張照片!作為證據附在裡面。」 柳璀淚水流了下來,她伸手一下子抹去。父親跳樓,現在她不用想像,就能看見那慘狀,腦袋裂開,眼球蹦裂,一灘血混著白白的腦漿,她的手指和四肢都發麻了,忍不住顫抖,雖然她有預感,卻一直都不敢想像這慘狀。 關於父親的死,母親沒有完全說實話。這麼多年,誰也不願意告訴她,甚至她自己也不願意打聽清楚。李路生這次翻牌,也不是為了她,而是為了他自己。他希望保住這婚姻,在他政治生涯轉折點不要出事,柳璀應當以他的大局考慮。 她應該原諒他才是,原諒並且忘記。可是她無法做到。江上有夜輪行駛,不過那鳴叫很低沉,全被擋在厚厚的窗簾外了。 那火車在高聲鳴笛,車廂裡全是和她差不多年齡的人,他們急著去北京朝聖,在火車向前滑行時,她終於擠上去了,蜷縮在過道裡,坐了兩天三夜到北京。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北京,費了好些周折,她找到了李伯伯家,一個獨家院子,全副武裝的警衛不讓她進,說是李伯伯不在家,不能讓任何陌生人進。她拿出父親的信給警衛看,警衛不看,也不進去通報,文革期間,「上訪」的人太多。 她又餓又累,便坐在院門前的石梯上,漸漸渾身發燙,頭非常痛。她的身體軟得躺倒下來,她想她可能會成為可憐的鬼,死在他鄉,無人理睬,無人在意。幸運的是李伯伯喜歡她,幸虧軍隊內部鬥得不凶,她在這個家裡存在下來,她常常背著人獨自落淚,心裡牽掛父親。李伯母當著一家人的面,說過柳璀,怎麼看不到這女孩子臉上的笑容? 她在這一刻,清楚地看見了她的十六歲!寄人籬下,她從不這麼形容那段歲月,直到這個夜晚,她才明白李路生也是把她當作被保護人,一直是示恩於她而已。實際上無人真正關心過她,那些在她生活中穿過的人,誰也沒有花功夫走入過她的心靈。從那時起,她內心的痛苦,就一直被她自己小心掩埋起來――那種孤獨,那種永遠無法解脫的孤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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