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有人敲門,她不想回應。

  那聲音在門外小心翼翼地詢問,「李總問夫人情況怎麼樣?」

  她聽出來是丈夫手下那個闞主任。她沒好氣地說了一聲:「沒死,放心!」

  可能那傢伙聽成「沒事,」就說,「那就好。」轉身就走了,去彙報。

  房間裡還是沒有開燈,只有前廊裡一盞壁燈,柔柔的光線投在她的身上,她泡了一杯綠茶。坐在窗前。她覺得很像在內蒙古當知青時,那時她剛學會騎馬,有知青發高燒。她是赤腳醫生,寒風飄雪之中抓了頂軍帽和圍巾,跨上馬去通知場部找針藥來。

  黑暗鋪向整個草原,看不到目的地,也看不清路,只有一片乾澀的漆黑,寒風刺著眼睛針紮似地痛。她緊抓馬韁,向前飛奔,終於路邊出現了一處燈亮,她想那如果就是家,有多好,一盞小小的油燈,周圍有四面泥牆護住的溫暖,隔開這個冷漠無人性的世界。

  在這山中之山,看那山色夜色,這大片的黑暗中的一二星燈光,那裡是什麼樣的家人圍坐在一起?想起那在夜騎中的燈光,她的心情突然低落,人變得脆弱起來,她這一生裡太需要一個家,一個溫暖充滿愛的,哪怕像陳阿姨家那樣有點汗臭味的窄小貧窮的家。看來她並不脫俗超凡,她只是一個太平常女人,需要有人理解,而她所謂的「家」中,誰也沒有理解她,母親,丈夫,已故的父親。她感到他們都太遼遠,太冷漠,就像遙不可及的寒夜之光。

  李路生用電子卡打開門時,柳璀已經電話叫來炒飯吃了,看著電視裡的二十四小時滾動的國際新聞節目,也看到那頭全世界著名的母羊,完全沒有感到職業性的激動。那件旗袍早就迭好放回盒子裡,那雙高跟鞋早就滾在床底。房間裡光線柔和,多了盞床前燈。

  「頭痛怎麼樣?」他走過來,摸摸她的額頭,一邊拉開自己的領帶,透了一口氣。

  柳璀關了電視。房間裡一下安靜了。「我根本沒有頭痛。」她對他平靜地說,「很抱歉,沒能把夫人角色盡職到底,辜負了你的信任。」

  「沒關係,我能猜到是怎麼一回事。」

  「怎麼一回事呢?」她有點好奇:這個人自以為是的聰明還有沒有個限度?

  「那個吳董事長對我說了,他不小心把你惹惱了,要我來圓圓場,希望不要壞了他們的計劃。」

  「我沒精神去破壞他的生意經。」她站了起來,幫丈夫脫下西裝,掛在衣櫃裡。她說,「我只不過不想克隆犀牛做補藥而已。」

  李路生笑了,「犀角壯陽?啊哈!」他做了一下鬼臉。「歷史的錯誤,讓香港做了中國現代化的前鋒,俗得掉渣兒,弄得我不得不跟這些『恭喜發財』打交道。」他輕蔑地插了四個字,時髦廣東話。

  柳璀心裡笑了一下。「你為他們表演夠賣力氣的,他們把你看成蓋世英雄。」

  「算了吧,看成錢的來路而已。」李路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們沒想到我把三峽弄成了一本萬利的搖錢樹。」他很隨意地踢開擦得雪亮的皮鞋。「早在論證時,很多人就說三峽預算是釣魚,會成為把經濟拖垮的無底洞。這些人哪懂經濟!」他解開襯衣上面兩顆鈕扣,看著柳璀說,「你瞧,不是我找錢,是錢找我,資本在感謝我使用它們!」

  如果不是在這房間,李路生絕對不會說「我」,肯定要說「我們」、「公司」,甚至把功勞推給「領導」。柳璀重新坐回沙發上,看著他走到床邊,擱了茶杯,舒服地朝床上一躺。「犀角比偉哥好?反正我不要!」他伸手去端杯子,喝了一口茶。「明天一早就可以走了,這一程可把我搞得夠煩的。」

  柳璀想起母親說的話,「權力是最有效的壯陽藥。」她想說,「權力也是最醉人的香酩。」不錯,這個李路生不需要犀牛角,但他開始胡說了。

  他過來,伸手來攬她,親吻她,拉她上床。她掙脫開了。

  「怎麼啦?」李路生生氣地問。

  柳璀想,她的身體真是不由她控制:李路生打貪官時,她就願意與他身體相融,他回到春風得意狀態時,她的身體就自然會反抗。那件一直擱在心裡的事,可以問一問了。

  「那個打電話的女人,是真的?」

  「什麼電話?」他躺回床上。「早點去洗個澡睡吧。」

  柳璀說她已經洗過澡了。她偏了一下頭,提醒他說,就是她前天剛到壩區,給她房間打電話的女人,說是有要緊事要跟她談。

  李路生起身,說他去沖洗一下。「忘了這個事吧,我們要面對的是我們走到的現在。我們將創造歷史!你瞧,原先西方輿論一片反對聲,現在西方銀行要借錢給我,我也不要,我們的經濟比它們運行得好,我們的城市比它們豪華!」他做了一個興奮的姿勢:「每次我能把西方人弄得啞口無言,只能表示欽佩,我就有一種特別的快樂。你是不是這樣?」

  柳璀眼睛跟著他。「你是想說,沒有這麼個女人?」本來她可以收場了,可是今晚她偏偏不想善罷干休:他越是往光輝的未來上引,她越不想放過他。

  「你一定要知道?」李路生擺下臉,很不高興。

  柳璀沉著地接上他的挑釁,尖銳地說:「也不一定。我只是不喜歡做人不坦誠而已。」

  可能是柳璀這個出乎意料的回答太刺人,他神色有點陰沉。「那就不用再問。」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像是給下屬下命令。他看上去非常不耐煩。

  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夜行船路過,發出悶聲悶氣的叫喚。李路生走過去,拉上窗簾。他去浴室,水聲淅瀝,沒一會他就穿了睡袍出來了,手裡抱著衣褲。一件件整整齊齊搭在椅子上。他校了一下鬧鐘的時間,睡到床上。柳璀氣鼓鼓地坐在沙發上等著他說下去,他就是不想說話。

  他把他右旁的檯燈關了。「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走。」

  柳璀在半明半暗中坐在沙發上,眼睛看著天花板,不願意看床上的這個男人。她說,「你認為,做妻子的沒有必要知道。我為你這樣對待我感到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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