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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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今天誤了一天工,晚上他還要回小學宿舍去,同事都等著他回去,打聽情況。然後他又得到山上去趕工。明天要交貨給禮品店。」 柳璀想了一下,她要說的話,要問的事情實在太多。「你跟我說說心裡話:這裡的幹部怎麼樣?月明去遞意見書,肯定是有道理的。」 「什麼道理呀,」陳阿姨很不快地說,「我們是城鎮戶口,月明戶口至今還在我這裡。城鎮戶口水位線下就地後靠,來量了,我們住的這房子剛好在水位線上面,所以不用拆遷。這地方雖然小是小,沒有衛生間,連洗個澡的地方都沒有,可是住慣了,有感情了,不搬也好。」 柳璀想到那麼漂亮的新城,應當每個人歡心鼓舞,卻輪不到這個陳阿姨一家,她覺得這事太不公平。但是陳阿姨似乎無所謂,她說: 「再說我和老伴都沒有退休金,他的病就靠姑兒和月明掙幾個錢。外表那麼漂亮的房子,裡面都是毛坯房,裝修還是得用自己的錢,恐怕也不會比房價便宜多少。反正裝修不起,不知多少人為裝修房子還得打破頭弄錢!我們省了這煩心,也好。」 「那月明去抗議又為什麼呢?」 「你阿姨以前也是幹部,這點當然懂。月明是給人當槍使了,他那些同事――小學老師,個個膽小,說月明既然沒有利益關係,他去遞意見信最合適,說不談錢的事,只談重視教育,人家不好拿他怎麼樣。」 「為什麼關係到錢就不能說呢?」柳璀覺得自己真是不懂民間疾苦。 陳阿姨把圍裙取下來,歎口氣。「以前,權是禍害,現在,錢是禍害。老百姓為幾百塊錢能打破頭!幹部為幾百萬也能打破頭。月明伸出頭去給人打,犯得著嗎?我每天為他提心吊膽。」 「照你說,這裡幹部肯定貪污來著?」 「這不好說,從前,也有幹部不愛升官的。老陳就不,性子直。」陳阿姨說,「我不該說,你從哪裡來,還會回哪裡去。我們一輩子在良縣,死了也留在這裡。哪怕是蓄水這樣的大事,幾十萬年也輪不上一次的大變化,老百姓最多也只不過是朝後搬幾步而已。」陳阿姨說話其實一清二楚,條理分明,最後還有提綱挈領的總結,畫龍點睛:「說到底,你跟我們不一樣。」 聽到陳阿姨這一大堆不酸不鹹帶諷刺的話,柳璀反而覺得親切,她終於摸到亂糟糟的事情的線頭。這次她得小心,不能輕易錯過了機會。她好奇地問: 「月明知道我父母在這裡的事嗎?」 陳阿姨不說話,她去看廚房,那兒房子大門早就關上了。她回到房間裡,坐下後才說: 「我從來不提你父母,跟兒子,跟現在的老伴都不提。幾十年,一個字也沒向任何人提過。連老陳在世時,我們也儘量閉口不談。」 柳璀放下碗,很驚異地說,「那又為什麼?」 陳阿姨長歎一口氣。她說,「慢慢說,慢慢說,你先吃,你不著急走的話。吃完咱們倆再談。也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見到柳家的人。你來了,跟你母親來了一樣。這幾天你來了三次,鄰居就在問,來的什麼人,我只說,『遠房外甥女,太遠了,一直沒聯繫』。」 她在對面的凳子坐著,有點猶疑,手擦著圍裙布。 柳璀把凳子搬過去,坐到她身邊。「陳阿姨,你連我還信不過嗎?」 「阿姨是怕你不高興。」 柳璀明白她應當主動拆除這層障礙。 「陳阿姨,我太累了,想到你的床上躺躺,你陪陪我躺一會兒,行嗎?」說著就站起來,往床那頭走。 陳阿姨馬上擺手,攔住她:「不行,太髒,太髒,不能讓你躺。」 柳璀不由分說,拉著陳阿姨的手,就坐到床邊上。她脫了鞋子,床上的確有股味,枕頭上的汗味特別濃。她乾脆把有點黑的蚊帳放下來,本來就只有外間的黃燈光映進來,放下帳子,床上更暗了。看不清被子枕頭的顏色。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陳阿姨完全沒想到柳璀真的一副靜下心來聽的架式,也就上床了,她把疊好的被子墊高枕頭。在這個硬梆梆的舊木床一躺下,柳璀感覺心就安定多了。 「陳阿姨,你從來沒對人說的話,現在應該說給我聽了。」 「哪裡的話呀?」陳阿姨反而猶豫起來。 「我知道這事跟我有點兒關係,你不說給我聽,我就一輩子不會知道了,柳家也就永遠沒有人知道。要不,你上北京來跟我媽說?住上一個月,只要你喜歡。」 「你真是個聰明透頂的姑娘!」陳阿姨說,「我就一壺水倒光。只有一個條件:有什麼不中聽的,你不要打斷我。有什麼話,聽完再問,好嗎?」 柳璀用手按了按旁邊躺著的陳阿姨的手:她完全同意這條件。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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