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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鬧事」的群眾

  不管柳璀跟汪主任一起出去是什麼衝動,她不久就明白上當了。

  汪主任興奮地用手機立即佈置,一輛不知藏在哪裡的銀色奔馳開了出來,停在酒店門前。那車與這個半生不熟的城市完全不相稱,跟這個旅館倒是挺般配。一直坐在一旁一聲不響的女子,說是遷移辦的幹部,也陪著上了車。她穿著套裙,但是披了根法國皮爾卡丹的花絲巾,妝化得極濃,眼影閃閃發亮,口紅用了與絲巾一樣的大紅。柳璀看了看這個打扮過分的女幹部,想起了陳阿姨和母親那樣當年的女幹部,最講究也不過是有束腰皮帶的藍哢嘰列寧裝。她知道這是不能比的事,但是她不想與這個女人搭訕,就坐到了司機邊上的前座。

  車開出去五分鐘後,她感到此行大為不吉――他們的車沿著新城最豪華的橫貫大街浣紗路開,剛接近良縣政府所在的中心花園廣場,就被一名警察攔住。

  警察舉手攔車,低下頭看窗內,問司機什麼單位,說是得檢查證件才能放行。但馬上他看到了汪主任,就敬了個禮,交換了幾句話,就讓開了路。柳璀沒有懂他們說的話,她沒有注意聽,因為她發現前面街上好象有什麼事,好多人擁簇在街道上,面對良縣政府機關那實在漂亮的新大樓。

  當車子緩緩駛近時,柳璀發現那大群人中間,有人手裡拿著一些東西,好象是大信封,上面寫了一些字,有近百人在政府機關白樓的石階下靜坐。拿信人的前面有一排穿制服的警衛,那坡石階前也有警衛。不過不像是剛才攔住他們車的那一類警察。

  汽車停了下來,汪主任給司機關照了幾句話,就推開車門走了出去。

  柳璀突然就明白他們不是碰巧路過此處,看來他就是直沖這個地方來的――這個事情與他這個遷移辦主任直接有關,他就是想在場,「向群眾解釋」,他有意將柳璀帶過來。什麼目的,她還不十分清楚。僅僅是讓她做見證人,證明他盡到責任做勸說工作?

  她想起來這個汪主任費盡心機來找她,原先就是說為了有人就遷移費問題鬧事。這不就是到了「鬧事」地方來了嗎?

  柳璀懊悔自己一言答應了汪主任去看南青三號水稻。汪主任不會毫無原因地對基因工程感興趣,更不會在慌亂的時刻,有這等閒工夫陪她去看什麼試驗稻田。她早知道自己的毛病――這門專業,行外人所知太少,在她看來,對基因工程人人應該感興趣,整個世界將發生巨變,但是一般人只是朝她翻白眼。

  柳璀問司機朝什麼地方開車。

  司機說不走,就停在這裡。

  後座的那位女士,覺得柳璀可能在擔憂,就說:「不礙事,就在這裡很安全的。一會兒汪主任就回來,我們就去西山坡。」

  既然是「鬧事」,柳璀馬上聯想起電視新聞上出現的圖景,世界上任何地方鬧事,先砸汽車,翻過來,點一把火燒起來。把這麼豪華的一輛車停在這裡,不是自己找事嗎?應當及早駛走。不過她已經不想弄清楚這些人在幹什麼勾當――她現在明白一旦她的「夫人身份」暴露,在這地方就沒安靜可言。

  她原以為李路生負責工程管理方面,不清楚他直接捲入到那麼多事,甚至包括庫區遷移這樣的「事務性」工作。

  想到這兒,她實在無法坐下去,也不想去看那個什麼鬼水稻。她猛地一下打開車門,那位女幹部剛想跟她說什麼,手一伸好象抓住她似的,她卻已經走了出去。女幹部也趕緊走出汽車,站在馬路上,卻沒有跟上來。

  她只想躲開這個汪主任搞的名堂,匆匆朝人群聚集的相反方向走。但是走了一會兒,她覺得不對,人群中冒出一個她熟悉的面孔,在擠擠搡搡的人群中一閃而過。她停住了腳步,朝人群那邊望過去,汪主任正在那兒做工作,在用本地話激動地說什麼。那些靜坐的人都站了起來,大部分人在聽,但有的人在反駁。那張引起她注意的臉是誰呢?她在這裡能認識什麼人呢?

  其實她只要走出了庫區幹部圈子,誰也不會認識她,她是個安全的旁觀者。有什麼必要非躲開不可?

  她想起那張臉,對了,最普通不過的半鄉下縣城人,即使理了個平頭,也看得出頭髮稀疏,永遠帶著謙恭的神情。她想起來那是陳阿姨的兒子,叫什麼陳月明。他不是在廟裡塗描山水嗎?

  柳璀故意躲開那輛奔馳車,來到街邊一個掛著柯達廣告相片店前,那店有三步臺階,她走上去回頭看,人群中那張臉被圍觀者大大小小的腦袋遮蔽著,只是有時才顯出來。對,肯定是月明,還是穿著他那件中山裝,只是洗乾淨了墨蹟,或許是換了一件。

  陳月明怎麼到了這兒?他來做什麼?她乾脆走下臺階,走進人群之中,這才看清楚,月明手裡也拿著一封信,很大的牛皮信封,神情異常焦慮。她再走近一點看,拿著信的人實際站了一排,一共只有六個人,信封上的字有的是用毛筆寫的,有的是用墨鋼筆寫的,卻是「致良縣市政府:關於遷移費中的什麼什麼問題。」她看不太清楚,那些人在動,而且有的字跡太小。好象是「基礎工程扣款」,「房建扣款」。她瞅住一個空檔,終於看清月明手裡的信封上寫的是「小學生教育」。

  陳阿姨說過,月明是郊區小學教師。柳璀突然想起來。

  汪主任正在高聲地回答他,「遷移居民的兒童教育,一律由遷入地就近上學,這是政策。」

  月明說,「政策中也說,遷入地教育設施上有困難的,可以適當補貼。」

  「這要雙方討論解決,具體問題具體解決嘛,不可能一律對待。」汪主任把眼鏡推了推。

  「學生耽誤不起,一擱就是一年,再擱他們乾脆就退學不讀書了。農村的孩子本來家境就貧困,讀書難,一直是個大問題。」月明聲音高了起來,幾乎是在嚷嚷。周圍的人也在七嘴八舌地議論。

  柳璀覺得這個問題月明肯定有理,但是如此遷徙,恐怕小學生失學是難以避免的事。如果能給對方學校金錢補償,不失是一種辦法。遷移費鬧出的風波,似乎不應當與教育費這種開支不大的事糾纏在一起。但是雙方都很激動,並不是她想得那麼簡單,可能方言的對話,她聽得不夠真切。她倒很想聽聽清楚,不知不覺間越靠越近,已經聞得到周圍人身上的汗臭。圍觀者中幾乎沒有什麼年輕婦女,所以人們看到柳璀像個外地來的女子,很自覺地閃開一點,避免擠到她。

  汪主任這時顯得很有耐心,不太像她初見到此人時那種青年才俊盛氣淩人的樣子,很像一個地方幹部,說的是本地群眾的土腔土調,姿勢口氣都像飯館裡本地人,甚至也那麼高聲吵吵鬧鬧。

  月明早被人擠開去,他的問題從爭論中消失了。那些人似乎在要汪主任代交信件。他本來舉起的手往後縮,好象是在推託,他不能直接收群眾來信,應當交到有關部門。

  「遷移辦就是有關部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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