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孔雀的叫喊 | 上頁 下頁


  陳阿姨

  柳璀第二天醒得很早,窗子上有一層霧氣凝成的細水珠,整個江面霧沉沉。走到街上,水泥石板濕漉漉。從上街往下街走石梯,其實很容易。昨天還迷宮一樣的良縣,今天柳璀已能識別出大致的方向路徑。

  本來她想吃油條豆漿,卻覺得一種桐子葉包的麥子粑,可能比較衛生,而且有股新鮮的甜香,一個就飽了。吃完後她準備去報攤買一張當地報紙,發現對面電線杆邊的石頭上坐著一個年輕女子模樣眼熟。再一看,好象就是昨天下午在鰣魚巷,有意不理她的那女人。她像在等什麼人,臉上有汗,氣色不太好。兩個五六歲的髒男孩在乞討,旁邊一個老太太肩上搭了些燈芯草,白白長長地飄起,走在街上。

  有人走上前去問:「啷個賣?」

  「五角一束。」

  「太貴了,便宜點。」

  老太太不幹。

  隔一會那年輕女子往坡下走。柳璀好奇地跟了過去。那兒的房子有一半在拆,路繞來繞去,很難走。

  斷牆裂垣之中,一群婦女在刮廢磚上的泥灰,而另一些婦女彎著腰,高背簍裡裝滿了磚塊,沿著彎曲的小街,一步步朝上城走去。這些都是二三十來歲的強勞動力婦女,風吹日曬,佈滿灰塵的臉,紅朴樸的,還沒有開始起皺,但讓人懷疑她們會有多長的青春。

  柳璀來到坡下,發現就是江邊,卻看不到那女子的身影了。

  有人打著招牌,真心誠意地拉工人去江對面小島上去切土豆片曬乾,五元錢一天,「五元一天!」柳璀很驚奇。三張報紙的價錢,這裡的工資竟然可以低到這種程度。坡上那些背一百五十斤磚塊上山的女人,一天的工資多少呢?不用問,不會高出多少。

  柳璀想了想,沿著一條小徑走上去,她發現這是一條近路,可以走到昨天她探問的鰣魚巷。她決定再去試試運氣。

  這是鰣魚巷的另一側。整條巷子有坡度,呈弧型,高處寬,低處窄小。人走在巷子裡,覺得陰暗冷清,石頭搭的洗衣槽,裡面已生有一層黴,煤餅貼在路沿,也不怕人踩爛,陽溝裡嘩啦啦地淌著是附近豬鬃廠排出的帶泡沫的髒水,有一大股直接流在黑髒的路上,得提起褲角踮起鞋尖才能過去。快接近那房子時,柳璀看見一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戴了一頂舊草帽,肩上搭了根毛巾,正彎著腰在水龍頭邊的石凳上洗一盆蘿蔔,每過一陣子,她都要直起腰喘氣。

  柳璀走過去,老女人就發現了,抬起頭來打量,她眼睛由冷漠轉為驚異,等柳璀停步在面前,她開口第一句話就是:

  「真是她的女兒。沒錯,一個巴掌拍下來的。」她站直身體,「是你昨天找我吧?」

  柳璀在思想中有過準備,但還是沒料到這個又胖又黑、滿臉滿頸子皮肉掛下來的老太婆,就是她的母親讓她找的陳阿姨,穿了件有補丁的舊布衫,鞋底都快磨穿了。她無法想像面前這個人曾是母親的好朋友――她與白皙高雅的母親,似乎是兩個世界的人。

  她馬上就說她是柳璀,母親讓她來的,還托她帶了點禮物。母親其實沒想到叫她帶禮物,她突然想起應當如此。

  「她終於想起我來了。」陳阿姨的嗓音沙啞,幾乎要流淚。

  她用毛巾擦乾手,上上下下仔細端詳柳璀,一邊說,「真是你媽的女兒,一樣的苗條高挑的,穿什麼都有個架子。比你媽當年都水靈!」

  柳璀給她看得有點不好意思了,這個老太太直言快語,讓她非常放鬆。

  「禮物我忘了,放在旅館裡。」她心裡想怎麼去圓這個善意的小謊。

  「今天一大早,窗前的金阿子就在叫個不住,我就知道有客人來!」陳阿姨繼續說她自己的話,沒有接禮物之類的話頭。她端著盆子,讓柳璀跟她上石階,一轉眼就到了她的家。

  她把柳璀讓到屋子裡坐,還是一股很濃的中草藥味。她打開裡面那間有窗的房門,這樣屋子裡光線好一些。在良縣千篇一律的灰瓦房中,這窄小的屋子惟一特色是空空蕩蕩,也沒有其他屋子能見到的財神或觀音,家具也只有廚房裡的矮小的木桌兩張凳子和裡屋的一張床。灶角貼了許多手捏的煤球,等著烘乾,昏暗的屋子裡,連一台小黑白電視機都沒有。

  柳璀坐下說,「我母親掛念著你,想知道老姐妹生活怎麼樣?」

  陳阿姨笑笑說,「你看這屋子裡不就明白了?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都賣掉了。老鼠都不呆我家了,多好!」

  她說老伴住在醫院裡,胃癌,等著開刀。下崗的,早就「賣斷」,已經都沒有公費醫療。現在住院是什麼勁兒呢,以房間條件不同時間長短收費,藥費另算。每天住院費兩百,就是天天燒錢,動一個開膛大手術,先繳五千元開刀費,不然等著癌症擴散吧。

  她倒了一杯白開水給柳璀,解釋說,家裡有病人,就亂得不像話,連茶葉都沒有置。揭掉草帽後,她的短髮亂草般蓬著,一綹灰一綹白。

  柳璀用手握著杯把,說,「白水就很好,陳阿姨。」

  「別叫我陳阿姨了。」

  她解釋老陳73年就過世了,罪名是反對領導,受到處分,文革開始被整,後來又算作黑手,整個良縣打砸搶的黑後臺,抓進牢裡。老陳文革前十五年冤就冤了,造什麼反?既然造了反就一人敢作敢當,別去求什麼情。他那麼多政治風浪裡過來的人,應當明白,贏家不會饒過輸家。最後老陳死在牢裡了,也不知道怎麼死的。人人都平反了,可是他的問題還是得不到解決。她那時急得給柳璀的母親寫信,其實不應該寫――文革中人人難過。而且人都死了,更不值得去說。

  陳阿姨說得很快,平聲平調,沒什麼怨傷,好象生活對她沒有什麼不公平的地方。但是她一旦開口說起來,卻停不住自己,也不讓柳璀插嘴。

  「沒辦法,文革後,我已經靠五十了,這麼一把年齡,還得改嫁。是鄰居老王師傅,他雖是個工人,但知人知心,對我也還不錯。街坊現在都叫我王媽,只有個別老街坊知道我前面的丈夫姓陳。」

  正在這時,有女子跨過門檻,下石階來,她臉髒髒的,身上也髒髒的。「姑兒,過來,這是遠方客人。」陳阿姨叫住來人。

  逆光看不清來人。

  「叫柳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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