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癌症晚期,沒有醫院肯收他,集體所有制的塑料廠不肯出醫療費,家裡人抬著他,一家家醫院走,只有幾張病床的一個鄉鎮小診所算是開恩,收下他等死。他的妻子侍候了一段時間,也不幹了,連火葬場都不願去,她心裡明白自己在他心裡的位置。

  「死的時候,他就叫我和你的名字,求他的老母親來找我們倆。」母親停了停,說我生父平常連個雞蛋都捨不得吃,他得肺癌是由於缺營養,身體差,在廠裡長年做石棉下料。婆婆拉住母親的手哭著說,他才四十九歲,我這種活夠了的白髮人不死,他啷個死了,老天爺長的啥子眼睛嘛?

  3

  或許從那以後,母親就開始把佛請到家中,父親和母親也分開睡,母親可能每夜哭醒?但她比以往更細心周到,照顧著比她大十歲的父親,天一亮就上閣樓去,倒掉父親的尿罐,提著燒開的水,為父親泡上一杯茶,因為父親的支氣管炎,她硬是把父親的葉子煙扔掉,讓父親戒了煙。父親生病臥床不起時,母親就把做好的飯菜送上樓,喂父親,睡在父親身邊,怕父親一口氣喘不過來。她寧願自己走在父親後面,哪怕到時她一人無人照顧,若她走在父親前頭,沒她,父親怎麼辦?

  她不愛父親,卻為父親做從未為我生父做的一切,她的孤獨,她的心事,只能向佛訴說,她沒有一個聽眾,連她這刻對我說的,也是聲音輕得不能再輕。知道眼瞎耳聰的父親未睡著,聽力神奇地好,一層薄薄的樓板也沒用,她不願意傷害父親,她認為自己傷害父親已經夠多的了。

  口琴的冰涼,刺激著我好不容易在棉被裡暖和過來的身體。我這個冷心人,不,一個冷血動物,伸過手去拿那頂墨藍色的小帽,摸著面上的絲綢,裡面的絨,帽子上被老鼠或蟲咬壞的小洞。我閉上眼睛,想像當年生父怎樣從他的褲袋裡掏出這頂帽子,然後把它戴在我的小腦袋上的一串動作;站在嚴冬寒流中,他對母親說風大,不要讓我著涼了;我十八歲時,我們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會面,他那副小心翼翼百倍討好,想討我喜歡的種種情形一一浮現在我面前。

  他在城中心的最高點枇杷山公園,對我說過的話,當時我根本不在意,這時我卻一字一音記起來了。

  他說,你的身世,你千萬不要透露給任何人。尤其是你未來的丈夫,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不然你丈夫公婆會看不起你。你以後一生會吃大苦,會受到許多委屈。

  他說,在他跟著我時,他看見了許多我受人欺侮,又不能奔過來幫我,心裡直恨自己。

  他說,你得原諒我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你得原諒你媽和我,你得對你媽好點,為了你,她太受苦了。

  那個焰火齊放的夜晚,想起來真是燦爛。我當時感覺到那是一個節慶,不明白這座山城有什麼可喜氣,想必是國慶節。為了確認,我在圖書館翻到1980年舊曆八月二十三日,母親和生父記在心頭的我的生日。那天正是十月一日,這個國家在慶祝人民共和國成立三十一周年的大喜日子。那天晚上最高級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設宴請外賓,柬埔寨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以及越南共產黨親華派流亡領袖黃文歡。

  我把裝訂好的一冊冊報紙逆時翻,手指一觸,泛黃的紙因為時間長久,一不小心就脆開一條縫。越接近1962年9月21日——我出生的那天,我的手越抖得厲害,紙的裂縫也就越大:那是個星期五,為舊曆壬寅年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最大的事,是聲討美帝國主義侵略罪行,我空軍擊落U-2美蔣間諜飛機,毛主席接見空軍英雄。讚歌頌曲一片,雲南煙區精選煙種,江西旱煙收成也好極了,我的家鄉四川提供耕牛二萬五千多頭給缺牛區,廣西中稻豐收等等。越往我出生前大饑荒那些年翻,消息越是美好,生活越是美麗。這樣的報紙太有價值,任何人想瞭解自己的祖國,想瞭解歷史,應當經常翻閱,天已開始有點發亮,煙廠又雷鳴般放蒸氣,然後雞也開始叫了。我毫無睡意,索性起來。母親從布包底抽出疊得整齊的藍花布衫,說,「你試試。」我生父9年前為我扯的那段布,母親已把它做成一件套棉襖的對襟衫,一針一線縫得扎實均勻。

  我站立床前,把衣服穿在身上,一顆顆布紐扣扣好,母親呆呆地看著我。如果她這時,對我說一句,「六六你留下,多住幾天,」我會改變主意的。她沒提出,我就堅持原來的打算,一早就走。

  我讓母親躺到床上,她很聽話,就躺了上去。我穿著衣服在她身邊躺了下來,把房間裡的燈熄掉。

  母親的眼睛閉著,呼吸變得均勻,但我知道她沒睡著。

  雞叫第一遍,江上輪船的嗚叫零零落落,傳到半山腰來,象有人在吊嗓子那麼不成調地唱著,一遍又一遍,都不滿意,又重新起頭。我下了床,穿上皮鞋,這時,聽見母親輕輕地說,「六六,媽從來都知道你不想留在這個家裡,你不屬￿我們。你現在想走就走,我不想攔你,媽一直欠你很多東西。哪天你不再怪媽,媽的心就放下了。」她從枕頭下掏出一個手帕,包裹得好好的,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元二元五元不等的人民幣,厚厚的一迭,有的新有的皺有的髒。母親說,「這五百元錢是他悄悄為你攢下的,他死前交給你的婆婆,讓你的婆婆務必交給我,說是給你做陪嫁。」看見我皺了一下眉,母親說,「你帶上!」她象知道我並不想解釋為什麼不嫁人,她沒有再說話。即使我想說點什麼,她也不想聽。

  那天清晨霧很大,重慶層層迭迭的房子很快消失在霧幛後面。

  我提著小箱子走到江邊,江上霧好象是專為我而散開,好讓我坐輪渡過江,我一直走到江對岸,上了沙灘上面一坡長長的石階,站在朝天門碼頭,四十六年前我母親從鄉下坐船來到這個城市的地方,江上沒有一聲汽笛,象啞了一樣。這麼說,我「成年」後每月十八元不要他付了,他看到我成人了,飛走了,他還是每月成習慣地把錢省出來留給我。沒有機會再偷偷跟在後面看我,他可能心裡空得慌。他的情感專注,到死還想著我,沒有一點改變。而我呢?連一聲爸爸也不願喊,我看不起這種情感,我鄙棄地把他推到一邊,絲毫也不猶豫,連轉過頭去看他一眼也不肯。突然淚水湧滿我的眼睛,我竭力忍住,想吞回肚子,但淚水不再聽我使喚,嘩嘩往外淌著,我身子痛得站不住,依著石牆直往臺階上滑。

  4離開家鄉時,我特地轉道去看生父的墓。墓在一片只種雜糧的荒野嶺上,不過是在埋他的骨灰的土上面,堆了些石頭,一些大大小小的亂石,壘成一個小堆,算是標記。連個起碼的碑石,連個名字也沒有,就在他家對面不太遠的一個半山坡上,孤零零的,旁邊亂堆了一些南瓜藤玉米杆,山坳下種了紅苕高梁。看來他的農村妻子和兩個兒子,也想把他忘掉。當然,多少年來每個月他得給另一個非婚生的孩子十八元錢,這麼大筆錢,誰能抑制得住怒氣?還不用說他的心從來都未真正屬￿這一家,儘管他拼命勞作幹活,履行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

  我的那兩個從未見面的弟弟,會問姐姐在哪裡嗎?也許我一生也不會見到他們。

  我乘火車到了北方的一座城市,在一個大學作家班讀書。我獨自一人走到街上,寬闊的馬路,人行道兩旁全是人。這麼多人,這麼蔚藍的天空,一片雲也沒有的天空,在這個我從小嚮往的城市,聖地一般的地方,上百萬人在熱情地奉獻出自己,想改變命運重複的輪回,改變一代代的苦難,我加入進他們的腳步聲裡,我的心跳在加快,跳得迅猛而有力。

  我看見一個小女孩在南方那座山城的長江邊,在暗沉沉的雨雲下飛快地跑。那是五歲半的我,我一邊跑,一邊想,儘管我不認識路,但只要我順著長江往下游跑,就一定能找到在江邊造船廠做搬運工的母親,把五哥腿被纜車壓傷的消息告訴她,叫她趕快回去救五哥。雨越下越沒完,密密地鋪撒下來,江岸翻成一片泥漿,在我的腳下濺起。我跌倒了,馬上爬起來,繼續跑。

  一陣口琴聲,好象很陌生,卻仿佛聽到過,這時從濤濤不息的江水上越過來,傳到我的耳邊,就象在母親子宮裡時一樣清晰。我掛滿雨水的臉露出了笑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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