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兩年時間很快過去。母親在一次春節時往學校寄來一封信,裡面夾了紙幣,從不寫信的母親附了一張紙條:「六六,回家來過年。」就這麼幾個字,寫得歪歪扭扭,「家」字還少了一撇。我收了作路費的錢,沒有回家,也沒給她回信。

  畢業分配後,我有了一個工作,與兩個姑娘共居一室,安放一張窄窄的床鋪。我儘量爭取外出,出差,請事假,後來乾脆請了病假,說回家休養,實際上是隻身逛蕩在這個廣袤無邊的土地上。北方,走得最遠是瀋陽和丹東,靠近朝鮮,南面是海南島、廣西,瀕臨越南,東邊是長江下游一帶,一個個城市,無目的地亂走,有目的地漫遊。

  我僅與二姐保持偶然的通信聯繫。她來信說,四姐夫德華死了,晚上肚子痛,發高燒,到南岸區醫院,開刀以為是闌尾炎,打開才知是腹膜大面積感染,一開刀就沒治了,死時很痛苦。

  我很怕收到她的信,信裡沒有什麼好消息。她的信說大姐已回到山城,和那個高個男子住在一起。回來前大姐和前夫打了一架動了刀子,小女兒嚇得上去擋架,臉被前夫劃了一刀,破了相。大姐痛哭數日,精神崩潰。前夫告她,說是由於她上門打架,才導致他誤傷了女兒。她被公安局抓去,在拘留所裡關了二個月,出來後依然原樣。三哥有了個女兒,五哥和一個農村女孩結了婚。

  「前兩天張媽死了,被丈夫氣死的,」二姐寫道:「你記不記得,就是那個當過妓女的?」

  我當然記得。二姐的信從不問我在幹什麼,也很少提母親父親。她不必提,我清醒時更不想知道,我在夢裡卻不斷回去,我看得見那個位於野貓溪副巷,和其它房子相連在一起的六號院子。

  堂屋連接天井的門檻可能爛掉被扔了,天井青苔更多,兩旁的屋簷下依舊掛曬著衣服,陰鬱的天空,站在天井裡才能望見,大廚房坍塌,屋頂成了兩大窟窿,灶神爺石像的壁龕剩個黑糊糊的坎,只有兩個灶還在用。我家的灶上堆滿了瓦片、磚和泥灰,已經無法生火了。屋樑傾塌,整個大廚房已是廢墟。還好,自來水管接到院子裡,再不用去挑水了。鄰居差不多都是新面孔,一年又一年,有點辦法的人家都搬離了,留下的原住戶,他們的孩子長大,成家,也養了孩子,卻沒能力搬離。原住戶,加上一些毫無辦法立即搬進這兒的住戶,依然十三家。

  我家在堂屋用小煤爐燒飯。對門鄰居程光頭在往一個瓦罐澆水,不,是一個尿罐,裡面堆了很多泥巴,有幾株蒜苗,他嘴裡念念有詞,默坐運氣。之後對我父親說,那些蒜苗會生出延年益壽的花籽。

  那間閣樓還是兩張床,但布簾沒了,一張床用席子蓋著,不象有人睡的樣子,我以前睡的靠門的一張床,鋪著乾乾淨淨的床單,放的卻是父親的藥瓶衣服和小收音機。小桌子移到床邊,放著茶杯。沒有葉子煙,父親抽了幾十年的煙不抽了?父親怕吵,圖樓上清靜,非要住上面。

  四姐又結婚了,住在婆家,新丈夫也是建築工人。

  野貓溪副巷整條街,各家各戶的房門,白天仍不愛關門,家裡來了客,門前照舊圍一大串嘰喳不停的鄰居,看稀奇。若某家房門關,一定在吃什麼好東西,怕人碰見來分嘴,吃完門才打開。

  一下雨,所有洗澡洗衣的木盆木桶,都移到露天蓄雨水。鐵絲箍的木盆木桶,本來就得經年泡在水裡,積下的雨水用來洗衣服,洗桌椅碗櫃,最後洗髒臭的布鞋膠鞋。

  還是那一條江,那一艘渡船,那些連綿疊嶂的山,那些蒼白發著黴味的人,新一代工人頂了舊一代工人,生活一點也沒有改變。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你必須背對它們。一段時期我埋頭讀書,什麼書都讀。也一個勁地寫詩寫小說,有正二八經的拿去發表,賺稿費維持生活,歪門邪道的收起來,不願意給人看,更多的時候寫完就扔了,不值得留下。

  一段時期我沉溺於煙與酒裡,劣質煙與廉價白酒,八十年代中期南方各城市冒出成批的黑道詩人畫家小說家,南來北往到處竄,我也在裡面胡混。我什麼都不妨試試,各種藝術形式,各種生活方式,小包裡或褲袋裡始終裝著安全套,哪怕沒能用上,帶上它,就感到了性的存在。愛情在我眼裡已變得非常虛幻,結婚和生養孩子更是笑話,我就是不想走每個女人都得走的路。我一次又一次把酒當白開水似地喝,我很少醉倒,裝醉佯狂,把對手,有時是一桌子的男士全喝到桌下去。

  我結交女友大都是在貼面舞會上。我們為彼此裝扮,為彼此剪奇特的短髮式,穿著和男孩子差不多的最簡單的衣服,夏天裙子裡很少穿內褲,結伴而行去熟人和非熟人家的聚會。關上門拉下窗簾,黑了燈,圖方便,也圖安全。偶爾也有公安局來查,被抓住盤問的人不多,大部分人翻窗奪門逃走。反正過不多久,在另一城市又會碰到熟面孔。

  西方的流行音樂成了八十年代中國地下藝術界的時髦。我們跟著鄉村音樂的節奏,懷裡抱著一個人,慢慢搖,不知時間地搖,逃避苦悶和壓抑。這時我可以過過幻覺癮,好象快樂已抓在手中。

  另一曲開始,是聽到猛打猛抽的迪斯科,一把推開對方,兇猛地扭動身體,鞋跟要把樓板踢穿,好象只有這麼狂舞掉全部精力,才能催動我繼續流浪。我的臉,早已失掉青春色澤的臉,只知道及時行樂的笑,已經不會為任何人,也不會為自己流一滴淚了。

  有天晚上我喝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酒燒焦了我的身體,房間小而擁擠不堪,音樂聲雖不太吵,但是空氣混濁,我從雙雙對對相擁在一起的人裡往門邊擠,奔出房間,一個女友跟了出來。

  黯淡的路燈照著亂糟糟的街,沒有人走動,我只想一人呆著,我膩味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我跑得很快,那位女友沒能跟上。

  穿過一條巷子,拉糞的板車從我身邊的馬路經過,灑水車的鈴聲在愜意地響著。我走下兩步石階,扶著一間房子的牆壁,突然瘋狂地嘔吐起來,酒混合著酸味的食物碎屑,從我嘴裡往外倒。好一陣,等喘氣稍定後,我從口袋裡抽出一張紙,想擦擦嘴,卻看到這是一首在地下油印雜誌上的詩:在災難之前,我們都是孩子,後來才學會這種發音方式,喊聲抓住喉嚨,緊如魚刺。

  我們翻尋嚇得發抖的門環,在廢墟中搜找遺落的耳朵,我們的祈求,向這無人之城。

  災難過去,我們才知道恐懼,喊聲出自我們未流血的傷口,出自閃光之下一再演出的逃亡?

  要是我們知道怎樣度過來的,靠了什麼僥倖,我們就不再喊叫,而寧願回到災難臨頭的時刻。

  我一邊吐,一邊覺得舒服多了。這首詩,就像是專為我這樣靠了僥倖才從一次又一次災難中存活下來的人寫的,我記得作者姓趙,或許命運真能出現奇遇,讓我碰見他,或是一個象他那樣理解人心的人,我會與這樣的人成為莫逆之交,或許會愛上他,愛情會重新在我心裡燃燒。或許,我的寫作,早晚有一天能解救我生來就饑餓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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