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饑餓的女兒 | 上頁 下頁
十一


  2

  收拾起碗筷,我到大廚房自家的灶前洗碗。一盞15瓦電燈懸在房中間,投下微光。髒碗都泡在炒菜用的大鐵鍋裡,水是涼的,爐火已滅了,燒熱水費煤,好在碗筷幾乎沒有油膩。父母說:我們窮歸窮,但我們得乾淨。每隔半月或二十天,就用堿清洗碗筷,木鍋蓋和灶前的竹桌子。

  女人響亮的哭泣聲,從正對著廚房的王媽媽家傳出。

  沒隔一會,她家開著的門被一腳狠狠蹬上了。「成天打,有完沒完?想逼我進高煙囪呀?」王媽媽在勸架,同時也在罵架。她的麼兒和麼兒媳都有三個小孩了,還三天兩頭打架。鬧得王媽媽的二個女兒,即使回家也坐不上半天。一家三代人窩在一起,隔不了幾天,就有場戲演。

  王媽媽的二兒子參加解放軍,正是1956年康巴藏族叛亂之時,被派到四川與西藏交界的川康地區剿匪。剽悍的康巴牧民馬隊,在草原上來去如風。夜裡摸了帳蓬,襲擊部隊,砍了所有俘虜的頭顱。後來國家調動大批飛機,空投傘兵,用噴火器迎著猛燒,才擋住了狂奔的康巴馬隊。象王媽媽兒子這樣的新兵去剿匪,乾脆是去送死。

  王媽媽在一夜之間成了光榮的烈屬,逢八。一建軍節和春節,街道委員會都敲鑼打鼓到院子裡來,把蓋有好幾個大紅圓章的慰問信貼在王媽媽的門上。有一年還補發了一個小木塊,用紅字雕著「烈屬光榮」,醒目掛在門楣右側。王媽媽周身上下落得光彩,臉上堆滿喜氣。雞毛蒜皮一件事與人發生口角,不出三句話,她總會說,「我是烈屬。」

  「兒子都沒了,你一回也不傷心落淚,」麼兒媳罵架時洗刷王媽媽。

  「我為啥子要傷心,他為革命沒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振振有詞地答道。

  王媽媽死去的二兒子,是她四個兒女中生得最周正,也最聽話的,學習成績一直冒尖,本來該是讀大學的料,但十九歲的青年,覺得能當上解放軍那才是最了不起的事。

  「兒子太乖,鬼都要來找,」工休從船上回家的王伯伯自言自語說。每次回家他心頭嘔氣,總還未到工休結束便返回船上。老二放大成五寸的黑白頭像,一個中學生靦腆的笑容,鑲在玻璃鏡框裡,掛在立櫃和床間的牆上。每次我看見這照片,老是怕去想這顆頭顱是怎麼滾下地的。

  三四歲的孩子,一上幼兒園就得被帶去參觀階級鬥爭展覽館。上幼兒園要繳幾元學費,我只能在幼兒園的圍牆外,眼紅地聽著圍牆內傳來的歌聲,手風琴伴奏著「不忘階級苦」。上小學,我七歲,才有這幸運走進展覽館,裡面有反動派對革命人民用酷刑的刑具、被害的革命戰士血肉模糊的照片,還有人民大勝利後,槍斃了的反革命一個個死相猙獰的照片。

  你們要注意,時刻警惕,有很多國民黨的殘渣餘孽改頭換面留下來,革命小說告訴我們國民黨潰敗前安排潛伏人員,要破壞這座山城,破壞我們新中國的幸福生活。你們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對那些在陰暗角落偷偷摸摸鬼鬼崇崇的人,要趕快去派出所趕快找黨支部報告。

  不斷的警告和訓示,搞得幾歲的孩子成天眼睛東瞅瞅西瞧瞧,心裡充滿了緊張和恐慌,覺得個個人都象特務。下雨天,個個人頭上戴著頭笠,遮住臉,陰暗的天色下,個個都不象好人。

  我很少到王媽媽家去,一看到她那革命烈屬驕傲的笑容,我就想起階級鬥爭展覽會,嚇得趕緊手捂住嘴。白天一想,夜裡就添惡夢。

  倒掉鐵鍋裡的洗碗水,我把鐵鍋往木板牆上的釘子上一掛,拿起筷勺,端起一摞碗,趕快離開廚房。王媽媽怕麼兒,她只不過借機發洩幾句,幾句之後就會轉移目標。果然,我剛經過堂屋左側樓梯,還未跨進我家門,就聽到她罵起來:「電燈這麼早就拉亮!天還亮晃晃的,又不是看不到。政府號召要節約一度電一滴水,這幸福是用鮮血換來的。這個月電費肯定貴到娘心尖尖上去了,」她的聲音又傷心,又氣粗理壯。

  我想複習數學,被那沒完沒了的聲音吵得心煩,就只好到院門外去。天都黑得快垮下來,還說成白天?這電又不是你一個人繳費,每家每戶分攤。我心裡這麼一咕噥,就馬上想起被槍斃的照片,革命反革命,一張張掛滿了牆壁。不知為什麼,被槍斃的反革命褲子都掉下來,上面是血淋淋白花花的破腦袋,下面是黑糊糊不知什麼東西。說是怕囚犯自殺,怕他們到刑場路上掙扎逃跑,統統沒收了褲帶。男人的那玩意兒怎麼如此醜,而且只要是壞男人,挨了槍子,就會露出那玩意來?

  3

  乘涼的人,街沿擺龍門陣的人,全都回屋裡去了。我在路燈下,默默地看著功課。眼睛開始打架,書頁上字跡逐漸糊塗,扭動起來。我不時留意院門,怕被人插上,又要叫半天門,才會叫開。

  我終於堅持不了,便拿起課本,端起小板凳,進院門。掩好重又厚的院門,拉上比粗杠子還長大的插銷。院子裡很靜,白天的喧鬧變得象前世的事,此時的寂靜讓人感到非常不真切。

  閣樓門半敝著,我進去後,關上門。秋老虎過後,夜比白日裡要低許多度,天窗不時吹進些許風,空氣不那麼悶熱,但也不必蓋薄被。我脫掉衣服,換了件棉質布褂,躺在麥席上,扯過被單搭在身上。忽然布簾那邊,四姐和她男朋友德華在床上翻身的聲音傳入我耳旁,我的瞌睡頓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四姐睡的那張床,以前是我們家幾個女孩擠著睡,正對著閣樓的門。另一張床,靠門口,也就是我這刻睡的床,稍微窄些,過去是我們家二個男孩睡。屋頂從左牆斜到右牆,那兒最低。布簾在我們長大後才掛上,花色洗得象豆沙,還有一小塊亞麻布連接兩牆和布簾,放著一個有蓋的小尿罐。

  布簾那頭又響起動靜。德華掀開布簾進角落,解小便。他出來後,緊跟著是四姐下床進去。

  我就這麼閉著眼睛,聽著床那邊太響的小便聲,成人的尿燥氣湧過來,我還是未動。直到他倆回到床上躺得沒聲息了,我才翻了一個身,眼睛對著屋頂的玻璃亮瓦。

  我們家從小就居住在這樣一個男女混雜的環境裡,羞恥心,臉面,文明都是心裡在撐著,兄弟姐妹間,都已習以為常。現在我四姐的男朋友,一個非血緣的人擠進我們這間小屋,與我們住在一起,我感到非常不自在。

  月光藍幽幽,從屋頂幾小片玻璃亮瓦穿透下來,使閣樓裡的漆黑籠罩著一種詭秘的色彩。房頂野貓踩著瓦片碎裂的屋簷,那麼重,像是一個人在黑暗中貼著屋頂行走,窺視瓦片下各家每戶的動靜。這個破損敗落的院子,半夜裡會有種種極不舒服的聲響。忽然我想起那個跟蹤我的男人的身影,他為什麼老跟著我,而不跟別的少女?我頭一回因此打了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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