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鶴止步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4

  繽玢醒了過來,她扶著牆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洗了洗臉。她看著鏡子裡的那個憔悴的人,說:他是個病人。隔了一會,她又說,他是一個病人。

  賈成蔭從來就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性幻想更不可能,他連做怪夢都未曾有過。每天醒來,若她說做了什麼夢,他說那是夢,不值得再想。她想想也是,這樣下來,她很少記得夜裡的夢。她睡覺一人喜歡枕頭高……他則總是平坦的,如果他們做愛,要麼她在上面,要麼他在上面,過程之中沒有調情或未愛的話,他閉著眼睛非常忠實地盡丈夫的任務。她沒有聽到過他對別的女人評頭論足,同樣,她也不談別的男人。

  有時他去開會,打亂了一週一次的性生活,無論走再長,重新相見也不好意思立即把她抱上床。他對她有禮有節。有進她希望他對發發脾氣,可是他也未做到。有一次兩人去看電影,裡面的男人把女人一把抱起來轉幾個圈,她看了他一眼,他也同時看了她一眼,兩人眼睛裡看不出什麼異樣,似乎那樣的男女是瘋子,他們倆才是正常的。

  他們沒有一起洗過澡,這麼多年,他可能一次也沒有看過她的身體,繽玢剛這麼想,就嚇了自己一跳,趕快止住。

  那磁帶有魔力,她將磁帶取出來,放入抽屜裡一個鐵盒裡,方如釋重負。只有一種解釋說得過去,丈夫的癌症轉移到腦子裡了。他的頭腦受到腫癌的壓迫,因此產生不合常理的想法。這盤磁帶千萬別落入外人的手裡,書蟲兒一生正派,她自己一世清白,都會被這盤帶子的內容毀得一乾二淨。她又把磁帶從鐵盒裡取出,拿出剪子剪掉,她下不了手,一時這磁帶顯得格外重要,她六神無主,看著磁帶,不知怎麼處理它才好。最後,她打開桌子中間的暗鎖,在磁帶殼上寫上「邏輯學批判教程第十五章,補充注釋」,用一個信封包好,放在存款

  摺子銀行卡等重要文件之中。

  鎖上抽屜。她打電話到醫院,她想找給丈夫開刀的那個主治大夫,那個叫盛年年的女人。

  電話通了,可是盛大夫已下班了。

  她告訴值班醫生,她有急事,她需要盛年年大夫家裡的電話。她急躁的態度使值班醫生十分不快:

  「醫院無權告訴病人家屬醫生家裡的電話。」

  「豈有此理?」

  「對不起,這是規定。」那邊說完就擱下電話。

  惟一的辦法就是打電話給沈立,告訴他賈成蔭可能已神志不清,開始胡說一些莫須有的怪事。最好讓沈立知道,免得出事。但她撥他的電話一半就無法往下進行,她發現她怕與沈立說話。

  那麼,繽玢對自己說,我不能對一個病人認真,就當一切沒有發生,我得挺住,那死亡的邊緣上是無邊無際的陰森恐懼!

  直到這時,她才想到丈夫醫院床頭櫃上的錄音機,要是他繼續胡說,越說越像真有其事,怎麼辦?她閃過這念頭,披了件衣服,拿起包到客廳穿鞋。

  她趕快打的,一頭大汗到醫院時,已是晚上九點十分。門房攔住她,說是過了探看病人時間,不讓進。

  她說她是危急病人家屬,必須見。她的態度堅決,但誠懇。門房沒辦法,說是得打電話問有關人,沒有幾分鐘,門房手一擺讓她進了住院部高級病房的大門。

  全是芙蓉和盆栽蓮葉,雖然花園不大,但空氣不錯。繽玢跑上樓梯,走廊非常安靜,亮著燈,她在304病房門口停了停,裡面沒有動靜。她沒有敲門,而是推門進去。丈夫坐在床上,臉色安祥,戴著眼鏡,膝上放著他的書稿。

  繽玢坐在床上。

  丈夫抬起頭,看見她,非常驚喜,放下稿子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摟到跟前,他的頭埋在她的雙乳間,久久不放開。

  「怎麼啦?」

  「真好,你在這兒。」

  「怎麼啦?」她重複一句。「我是說你感覺如何?」不過她詞不達意,顯得含含糊糊。

  「我感覺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我想我快恢復了。」他躺倒在床上,她整個人都在他懷裡,他撫摸著她,親吻著她,她喘不過氣來。他說,「和我在這兒,我想要你。」

  她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聽錯了,不過他已經在解她的衣服了。她按住他的手,紅著臉問:「在這裡?」

  「這房間裡一直就我一人,你去把門閂上就行了。」他說。

  她抬頭看看窗子,倒是垂下窗簾,即使不關窗簾,外面是大樹,應該說也很安全,這時候不會有護士或醫生闖進來。她低頭一看自己已經半裸,而丈夫正熱情地看著她。她突然想起那磁帶,神色大變。

  「你不願意留在這裡,那麼我們回家去。」他站起來,抱住她,體貼地說:「離開醫院吧,反正早晚都得離開。」

  這話太不吉祥了,她的身體一下子僵硬,她緊緊地抱住丈夫,心碎地想,全是迴光返照,沒一點她所熟悉的樣子,仿佛他是個陌生人,她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好不容易才忍住淚水。

  丈夫說:「好吧,明天,醫生會同意我們回去。」

  5

  陽光一早就照射到窗前。賈成蔭一身豎條棉布病人衣服,伸伸懶腰,把窗簾系好。護士小姐就進來放好開水,檢查儀器,寫報告數字。

  護士小姐剛走,盛大夫拿著病歷走進來。「今天感覺好嗎?」她的聲音永遠清脆,好聽。

  「不錯,昨天不知怎麼就睡著了。」他有點歉意地說,「我們好象沒談完話?」

  「我們沒談什麼要緊的事?」她一邊親切地反問,一邊用手勢要他回到床上去。

  「記得我們說什麼關於幻想的權利。」他自嘲地笑笑。「搞一輩子邏輯學,卻不知怎麼幻想。」

  「你昨天難道連夢也沒做過?」

  「比吃安眠藥還睡得很深,我不太記得是怎麼一回事。」

  「想再來一次?」

  賈成蔭發現盛年年的額頭極高,眼睛潮濕發亮,今天她在白衣裡是一件咖啡色的絲襯衣,一件過膝蓋的西式裙。「怎麼做夢呢,」他有些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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