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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陸川先生,」淩風走出來說,依舊是那麼寧靜的低音,那麼真誠。「陸川兄,歡迎你出獄。」他伸出手。

  陸川沒有去握淩風的手,也沒有應聲,他對這樣突然冒出的戲劇性轉折,似乎早有估計。他非常疲憊,現在面對淩風,好象到了表現男子氣的時候。他看著淩風懸在半空的手,紋絲不動,鄙視地看著,直到那只手最後縮回去。這時他才以責問的口吻說:

  「是你安排我出獄的?」

  淩風走上一步,肯切地說:「我哪有這樣的權力,你弄出了天大的誤會!我只是打聽到你今天可能釋放。」

  他又想上來擁抱陸川,但陸川還是避開了。淩風沉矜半晌才說:「別忘了,是你把我引上革命道路的,是你讓我懂得了革命道理。」

  「我起先也是那麼想,」陸川清清朗朗地說,好象宣戰似的,「但後來,你把交待的事幹得那麼幹脆利落,甚至給我弄來了毒藥,把我了弄糊塗了。我在被押走的路上,忽然明白了:我沒有這麼大的感召力,我不可能把一個反動派在幾天之內徹底改造過來。」

  「所以,你也沒有服毒自殺。」淩風說,「你知道組織已經作了應對,你什麼關係都交待不出來了,除了一個關係――」

  「對,那就是你。我可以供出你,卻無法說你在哪裡。」陸川說:「你拿著我最愛的人作人質,我一清二楚。」

  「難道不是你自己請我來照顧小尹的?不是你給我的絲絹?」

  淩風稱尹修竹「小尹」,把陸川氣著了,「你,你是個雙面――三面――間諜,你騙了所有的人!」

  「並非如此。」淩風說:「只是我明白你可能做什麼,我也失去了一切組織關係,上級知道我與你有瓜葛,他們要等你的問題全部『解決』,才能恢復聯繫。我在這裡等候你的日日夜夜,卻改變了主意――我愛上了小尹,我也相信她愛的是我!」

  這兩個男人同時轉身朝向尹修竹,但是她不見了,在他們正在清算舊帳時,尹修竹已經回到她自己的宿舍裡,往皮箱裡扔東西。當兩個男人趕到尹修竹屋前,她正提著皮箱走出來。看到她,他們同時驚叫起來:「你上哪裡去?」

  他們都沒想到,最可能消失的,反而是這個女人。

  尹修竹停在來,把皮箱擱在地上。她一點也不著急地說:「別害怕!我已經聽夠了你們兩人之間的來回倒帳,誰欠誰的!可惜,這些亂糟糟的事都捲進了我。其實連我做夢都明白,我早就不是原來那個傻乎乎的女教師了!別以為我是你們可以切開,可以分的財產,錯了,我早就明白我應該成為自己!這一個月中我弄懂了許多事,沒有白過。」她身子彎下,想去提皮箱,但是停下了。「你們問我愛誰?我也說不清。淩風,我們倆的愛是安寧的,我也愛過你。陸川,我也是愛你的,我們的愛非常熱烈。作為男人,你們都很可愛。你們對我的愛情倒不是虛偽的。」

  她回過頭來,屋子裡的掛鐘,在這極其安靜的夜晚,那嘀嗒聲分外響亮。尹修竹身上的旗袍整整齊齊,頭髮整理得乾乾淨淨,仿佛她又回到做做姑娘時潔癖,一切都細緻而從容。

  陸川吃驚地盯著尹修竹,他顧不上淩風,急得上石階,卻只是站在尹修竹旁邊,張口想說什麼。不過,尹修竹用手止住他,她說:

  「愛情不應該被劫持,不管以什麼名義。我相信你們各有苦衷:以前的事就算了。我們這場面,也未免太像一齣戲。戲總要落幕,我認為我應該走了,今晚八點半有一班火車去南方,我現在趕去。至於你們,你們誰願意跟我一起走?我就在火車站等著。」

  她重新拿起皮箱走下臺階,到天井裡,跨上石階。她不怕遠行,上海的《新生》編輯部與她保持通信,她請他們把稿費寄存在那裡待取――她早就想過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現在她將以一個女作家的身份南下。她突然回過頭來:

  「其實你們倆可以一道來,我可以稍等一下。這樣你們誰都不用害怕對方再使什麼絆子,你們背後的人――不管什麼人――也不好做什麼下作事。哪怕馬上有報告上去,說是三個人一起走了,帶著行李,我看哪個能明白出了什麼事。」

  她輕聲地笑了出來,招招手說:「來吧,我們三人一起走,我說過,你們兩個人我都愛。其實你們倆我誰也捨不得,離開你們其中一個,我一生都會懊悔的。我說的是真話。」

  這樣的結局,比任何小說都有意思,任何爭風吃醋的言情小說格局,都不可能有這樣出人意表的結局。她帶著她的新小說,迎接她新的前程。

  尹修竹邊走邊想,她沒有聽背後的腳步聲,她相信那兩個人都會跟了上來。她留戀地看了看路上高高的樺樹,想像著他們三人一起消失在火車站。兩天之後,在那燠熱的南方,在竹子搖曳生姿的影子中,她雙手分別拉住這兩個男人,兩個耳朵分別聽他們對她傾訴心中無限的冤曲,無盡的瑕思。

  (明)馮夢龍《情史》

  吉安呂子敬秀才,嬖一美男韋國秀。國秀死,呂哭之慟,遂至迷罔,浪遊棄業。先是甯藩廢宮有百花台,呂遊其地,見一人美益甚,非韋可及,因泣下沾襟。是人問故,曰:「對傾國傷我故人耳。」是人曰:「君倘不棄陋劣,以故情親新人,新即故耳。」呂喜過望,遂與相狎。問其裡族,久之始曰:「君無訝,我非人也,我即世所稱善歌汪度。始家北門,不意為甯殿下所嬖,專席傾宮。亡何為婁妃以妒鴆殺我,埋屍百花台下。幽靈不昧,得遊人間,見子多情,故不嫌自薦。君之所思韋郎,我亦知之,今在浦城縣南,仙霞嶺五通神廟中。

  五通神所畏者天師。倘得符攝之,便可相見。」呂以求天師,治以符祝。三日韋果來曰:「五通以我有貌,強奪我去。我思君未忘,但無由得脫耳。今幸重歡,又得汪郎與偕,皆天緣所假。」呂遂買舟,挾二男。棄家游江以南,數載不歸。後人常見之,或見或隱,猶是三人,疑其化去。然其裡人至今請仙問疑,有呂子敬秀才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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