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好兒女花 | 上頁 下頁


  「哼,原諒?當時我就當你這臭蹄子沉潭了。哎呀,痛死我了!」母親雙手作揖,請求外婆原諒。「不可能,你死了這份心吧。」母親撲通一聲跪在外婆床前,「媽媽,你原諒我吧,是我的錯。我該早些接你到城裡來,若來,你也不會病成這個樣子,我好悔啊,我真是不孝女兒!」外婆把臉掉轉過去。到外婆死,外婆也沒有說一句原諒母親的話,儘管母親一再向她表示自己的歉疚。外婆落氣前,倒是沒有罵母親。外婆大喘著氣,斷斷續續地說出她的想法:

  要母親把她葬回忠縣關口寨老家。母親做到了。外婆的屍體運回忠縣老家,與後山上外公的墳合葬在一起。外公的墳頭有好多小桃紅,那是外婆在母親逃婚後撒的種,每年整個後山都開遍了小桃紅,外婆繞著墳頭轉圈,邊走邊對裡面的外公說話。母親一看見父母的墳,眼睛就紅了,淚水「吧嗒吧嗒」掉個不停。小桃紅,母親告訴大姐,外婆恨她時叫這名兒。可沒外婆這麼叫,她哪是她呢?母親悲痛地拉著大姐跪在外婆的墳前,捧了一把小桃紅,花的汁液染紅手指,手指晶瑩鮮豔奪目。母親看著自己的手指,再看看整個後山的大片小桃紅,突然明白過來:「就我這傻兮兮到家門子的閨女,媽媽早就原諒了我,不然她不會種小桃紅,以此祝福。她當然心疼我,當然擔心我,掛念生死未蔔的我,她是我的媽媽,啷個會變呢?」母親變成一個淚人兒。

  外婆的心眼兒誠,她種小桃紅,朝夕祝福。母女之間長年存有的芥蒂之壩衝垮,母親的心徹底向外婆投降。母親淚水流個不斷,悔呀恨呀,可是也沒用,外婆不能死裡複生。老輩子人的話,在一個上下一起說謊成性的國家,便無法應驗。

  幾年後全國開始鬧大饑荒,四川這個一向豐足富饒的天府之地,也不可倖免。忠縣天天有人餓死,先把牲口殺了吃,吃蟲,有的村子嚴重到人吃人的地步。還有力氣的人,得浮腫病,就往外跑討飯,可是跑到哪裡,都沒得吃,有錢買不到,沒錢更無法活,那就搶吃的。沒力氣跑的人,就吃樹皮樹根,餓急了,吃自己的屎或死屍。田埂上的野菜根中,有野胡蘿蔔和野芹菜兩種味兒甜,比其它野菜根好吃。不幸的是這兩種野菜根和有劇毒的草根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味也相同,那就是狼毒和毒芹。吃過任何一種,在15分鐘和半小時內得立即搶救,否則必死無疑。

  那年月好幾個鄉鎮才有個醫生,別說15分鐘,就是一個小時也趕不來,趕來了,也沒藥。有一家子七口人因誤食狼毒,躺在地上吐白沫,滿臉青紫,痛得面目猙獰。兩個大人把五個孩子抱成一團,他們死成一堆。開始時村子裡死了人,還用幾塊薄木板做個棺材,後來死的人多了,就用一張破席一卷,或一塊沒用的布一裹,在一塊荒地裡,挖個坑埋了。再後來,死人更多,就啥也沒卷沒裹,放進一個大坑合埋。

  野菜吃完,就吃黃泥巴。大舅媽吃了泥巴,拉不出屎,活活脹死了。村子裡所有的小桃紅都被連根摘下吃掉了。可是有一天夜裡,外婆的墳前生出好多的木耳。母親說是在冥界的外婆設此法為大舅二舅們救命的。

  1994年夏天,長江三峽工程混凝土縱向圍堰的基坑開挖。母親聽說了,日夜不安,說是大水遲早會淹外婆的墳,要去忠縣移墳。2000年鄉下親戚來信說,他們得搬移,那方圓二十裡不到的石寶寨也會大半在水下。整整一年,母親都在催二姐寫回信,問那些親戚的去處。有一天,母親說外婆投夢來,講紅色水位線處處可見,外婆一身是水,冷得很。么舅聲稱要陪母親去,大姐也要陪著去,三哥也要去,不過卻要母親出路費。母親問二姐拿主意,二姐說應該是六妹出錢。討論了好幾年,到2004年秋天,最後決定國慶時么舅、么舅媽和母親一起去。

  可是母親突然昏過去,流尿,送到醫院搶救,說是嚴重缺營養。母親去不了,讓么舅去,么舅非要等母親好後才去。這事一拖再拖,到一年前三峽工程蓄水至156米為止,因為長江水淹沒了整個村子。么舅把所有的人召集起來,開了會,封鎖消息,不讓母親知道。母親至死也不知祖墳在水底。

  但也奇怪,母親再也沒有提回忠縣老家移墳之事,一到春節,不管是自家孩子外孫,甚至親戚的小輩來,母親都是一人兩百紅包壓歲錢,出手大方,看得三哥二姐膽戰心驚。也許冥冥之中,母親有所感覺,或者外婆又給她投過夢。

  母親不會不顧不管外婆的,她的魂會潛入浩渺的三峽大湖尋找外婆,想來這回外婆會原諒母親。

  第三章

  1

  往事一遍遍湧來,今夜註定要失眠,打麻將輸贏的叫聲有起有伏,老有人上樓來拿東西,進進出出房間,開門關門都是重重一聲。想著樓下空壩母親停在那兒,入睡就難上之難。

  突然一陣鞭炮炸響,看來又有親友到了。按習俗,親友到,得放鞭炮,親友得燒香跪拜。好不容易樓下安靜下來。我想,這下,可以勒令自己閉下眼,起碼為了明天能打起精神。可是大姐人未到,嗓門先到客廳:

  「忠縣鄉下親戚帶來花生。來來,起來剝花生。媽媽死得划算,所有的兒女都回來給她弔孝,能到的晚輩,孫子外孫曾孫都到了,包括親戚朋友該到的都到了,呵,這方圓百里哪個老人能有這福氣?」

  二姐生氣地接過話:「啷個不像大姐,吃一個甲子的飯,還不會講話?」二姐這一搭腔,大姐馬上過來,抓住二姐的胳膊:「二妹,來來,睡啥子嘛,過來剝花生米。」

  二姐披了衣服,戴了眼鏡,跟大姐到了客廳。

  床上空多了,我翻了一個身。小姐姐也從母親的臥室出來,不快地說:「唉,大姐,你吵著我了。」「你要睡著還能醒?」大姐笑了一下。窗子上端有縫的地方,冷風嗖嗖。我爬起來,踮起腳尖去關窗子,又把房門關嚴,外邊姐姐們的說話聲小多了。

  這個房間,以前屬￿父親,還是同樣的架子藤繃子床,不過他喜歡睡對著房門的一邊。我進門出門,總能看見父親閉著眼靜思默想的樣子。1999年6月15日,父親去世,前一周,他突然把掛在窗前竹籠裡的一對相思鳥放走。他只是有點咳嗽而已,拒絕吃藥,最後一夜,幾乎沒有驚動任何人,呼吸不暢通,咳嗽了幾聲,一口氣不上來,就閉了眼睛。當時母親覺得不對勁,一邊叫父親,一邊到父親房間來。

  可是父親沒有回答。母親到他跟前,一摸他的手,已硬了,再摸他的鼻孔,沒有氣了。母親一把抱著他,哇地一聲哭起來。

  母親就是剛和父親好上時,也沒有這麼緊地抱他,直到哥姐來,都不肯鬆手,她被自己的行為震醒了,原來生命裡也是不能沒有他的呀。

  這種後悔和傷心一直持續了母親整個晚年。災荒年父親走船沒有消息,母親與一個幫助全家人渡過難關的青年相愛了,有了我。這件事被弄得很大,鬧上法院,最後母親選擇了父親和六個孩子,生父只得離開。在我18歲那年見了一面,之後生父去世。又過了好些年,我以此寫了自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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