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 |
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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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了,我沒想到。我的心變得七上八下,緊張起來。晚上,又是陌生的環境,唉,壯闊的恒河,到婆羅尼斯雖已是中段平緩流域,可由河岸上延伸河的階梯平臺漫長地排列,那麼多人洗過罪孽,那麼多人在河邊燒死,那麼多的骨灰撒在河裡,這條洗靈之河,不也是死亡之河? 辛格上校的身上掛著被日月磨擦得光滑鋥亮的念珠,雖然他臉上層疊的皺紋堆著老年,眉毛又長又白,但他打坐的安詳神態,卻令我心定。 蘇菲叫我上這裡來,大概有道理,她肯定打聽到什麼。蘇菲這個人不願意浪費任何人的時間,也知道我對她的善意幫助並不是無限。 我走過去,在辛格上校身邊坐下來,看著地毯上的圖案:一個套一個圓形中深紅的蝙蝠和金黃的浮萍,像繡上的,做工精細,整張地毯泛著珍珠光澤。鎮定了好一會,我才說:「黃先生來過沒有?」 他肯定聽見了,但仍然不理我。 我站了起來,我的裙擺和褲腿相磨擦,發出細沙與細沙磨擦的聲音。我很失望,歎息一聲。回頭去看他,他的神情增添了一種溫情,我感覺我找對人了。不過可能不宜麻煩他:越糾纏她越不會作聲。該是告辭的時候,我說,「謝謝你的接待,我得走了。」 辛格上校猛醒過來的樣子,一臉失措茫然,從一種境界到另一種境界就會這樣,我曾有幾年間間斷斷地練瑜珈,偶爾練到塵囂皆無,突然被電話或雷電驚醒就會像這個樣子。辛格上校睜開眼睛輕聲說,「天已晚,路上不便,你可以住這裡。」他擊掌兩下,站了起來。 有一個穿著整齊白巾包頭的僕人,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出來恭候。辛格上校讓他準備房間和用具。 這是什麼聖者?還有僕人。我心裡一怔,沒多問。我生性不喜歡住在陌生人家裡,沒有住旅館方便自由自在。何況,我怎麼相信住在這兒沒有危險呢? 我謝了他,拿了行李和包,他也沒有勸阻挽留,讓我從大門走。雖然外面的一盞燈不太亮,但也看得清楚。大門前沒有印度素馨花,而且游泳池沒有水,一棵老芭蕉樹枯掉了也不挖走,太難看。從這跡象看辛格上校並不經常住在這個家。 一出來我就後悔,有什麼必要見外拒絕住下?印度人好客,習慣招待人住在家裡。最重要的是,在辛格家,哪怕她不開口,或許偶然機會找到什麼東西,遇到什麼事情,就可能弄清他和阿難是什麼關係?這麼一個聖者非聖者上校非上校,不會一生沒有故事。一個小說家,習慣性的好奇心理,這時冒了出來。 我真是太笨,太不懂得抓住時機。不過後悔已晚,我決定先找一家旅館住下再說。要不然,我有點預感,等我再來這條街時,全部房子與辛格上校,加上他的僕人,都化為一股煙消失了。一切仿佛都是憑想像虛構的,一旦離開想像,就如走出桃花源,要回去尋找蹤跡就難了。 街上路燈都昏暗得厲害,可能政府為了省錢,燈泡用的低瓦度。不過哪怕小巷子也不必打手電。巷子裡全是小店、餐館和旅館,好像擠得滿滿的。有的地方黑洞洞的,還有更小的路,我不敢走。 我按地圖找一家日本女子開的旅館,據資料介紹這家旅館服務好,在靠河邊的一條巷子裡。找到了,旅館比其它小旅館大些,依然是客滿。我在印度任何城市還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局面,我怕自己遇上了印度人什麼節慶假日,不然不可能如此。正在徘徊中,一個少年帶我找到毗濕奴賓館,我的擔心有道理,不僅一二樓臨河最好的房間沒有,連無浴巾衛生紙、使用公共廁所的極差的房間都住滿人,甚至門前一小陽臺都搭著帳篷。不過我看到這旅館緊貼恒河,左旁小道有一扇半掩木門,河水就在腳下奔流而去。真是絕妙之地,早晨不出房門就可看到恒河日出。 我一生氣回到大街上,給了少年一張小鈔票,叫了一輛出租,指著地圖上火車站北邊的肯頓門區,讓司機開到那裡的高價旅館。恒河邊是古老市區,而肯頓門區算一個高級新區,大部分高價旅館都聚集在四周。車子進入肯頓門區,我才對司機說:「太陽神飯店。」 「那飯店高尚,每套房間面朝花園,廚師很棒,名廚啊。」司機和北京出租司機相似,什麼都知道,也喜歡說話。「你不用擔心,若不行,我等一會再開你到這兒最好的一家旅館去。」 出門不能怪人熱心腸,只得感謝。說話間車子到了飯店門口,和古老市區的旅館不一樣,門面堂皇,花園尤其整齊可愛,我先看價格表,帶浴室熱水的單人房200盧比,附冷氣套房才500、600盧比,價格合理。我剛準備付款,服務櫃前穿西服的男人微笑著對我說: 「很抱歉,沒有房間了。」 「有套房嗎?」 「沒有。我們旅館一向受歡迎,像現在時節,如果不事先訂好,不會有房間。」他攤開雙手在櫃檯。 我請他幫助,他又笑起來,「這一帶旅館不會有空位,如果你沒有訂的話,只能露宿街頭,除非你肯花錢,只有一個旅館除外。克拉克大飯店,是我們這城市最古老最漂亮最豪華的飯店,英殖民時期就有了,應有的設施樣樣俱全,包括衛星電視同線上網電子遊戲。」 我不客氣地打斷他:「多少錢一晚上?」 「附冷氣單人房間60美元,雙人房120美元。只收美元,單人房間肯定沒有了,不過雙人房間還有希望。我說的是原價,最近的價格全比原價多三倍。」 三倍就是360美元一夜!折合人民幣差不多是2900元,一夜一個中篇的稿費!而我一個中篇要寫上三個月。這哪是我這種人物住的。雖然蘇菲出的線可以在這裡混一兩夜,甚至五六夜都毫不成問題,但這不是我的消費習慣。我猶豫了,出租司機可能正是要帶我去這旅館,他在門外等著,不等我,這時也不會有生意。看著那司機向我這邊張望,我突然想起,我電腦裡有阿難的照片,蘇菲通過電子信轉給我的,我應該給辛格上校看,當時卻忘了。我嘴裡卻抱怨:「怎麼旅館都滿了?」 「小姐你是來參加KumbhMela?到這兒的外國人都是奔這節來的,都在一年前,至少是半年前訂好了旅館。」 「什麼節?」 「KumbhMela,thegreatfstivalofthepitcher,大壺節!」 難怪河岸那些旅館連平臺上都搭了帳篷,河岸上到處都是帳篷。火車那麼擠,這個城市那麼多人,都參加這個「大壺節」來了。我搖搖頭,「請講仔細點,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興致一下來了,說了好久,我聽了好久,總算弄清了。印度每十二年都舉行一次昆巴美拉節,就在鄰近的聖地阿拉哈巴德。相傳印度教神明和群魔為了爭奪一個壺大打出手,因為壺裡有四顆長生不老藥。不慎把壺打翻,四滴長生不老藥跌落到印度的阿拉哈巴德、哈裡瓦、烏疆和納錫四地。之後這四地每三年輪一次慶祝「大壺節」。在這四座城市中,以阿拉哈巴拉公認最蒙神明庇佑,是印度三條聖河匯流處。 昆巴美拉節已於這月9號開始,要開四十二天,已有七千萬人來,西方的老嬉皮士,好萊塢的明星,麥當娜,德米摩,莎朗斯東之輩,和諸神一起共在恒河中沐浴,洗去罪孽和災禍。歐洲美國電視臺都來了,全世界都在注視!我看我真是莫名其妙,一頭撞進印度人的大節卻毫無知覺。很久沒看報,全在埋頭看佛經,整理行裝,到了印度後,成天與蘇菲捉迷藏,也難怪。 我這才明白了,為什麼德裡那個姑娘說阿難可能來此地,蘇菲也認為我很可能投奔這個城市。只有茅林是事先告訴我來這個地方。好吧,那是命運,雖然我實在不明白:上千萬人共浴,還有什麼罪孽的容身之地。 他給我上完課,感慨地說,「你來得正是時候,剛開始沒什麼看頭,14日是小高潮,24號才是真正的高潮。不過錯過9日節日開始那天真是遺憾,那天,正逢月食和新世紀的開端,大吉之日,淩晨2點,人們就扶老攜幼抵達恒河,亞姆納河和薩拉瓦地河的交匯處集合,成千上萬人涉入水深及膝的恒河裡,很多人在水裡浸泡6個小時之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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