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 |
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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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註定要失眠的午夜,我重新回到網上,檢查茅林使用的信箱,果然有他一信:「知道嗎?這個郵箱是你一個人專用的」。這傢伙真會說話。就是,就他一直用這信箱,所以我才沒有完全丟棄。我繼續往下讀: 「你在什麼地方?其實你在哪兒對我都一樣。面容堅定沉著,目光清澈自信,但轉過身去,你的背影卻顯得那麼無助柔弱,你的背影就是你的名字,像是一個小女孩。是不是不喜歡別人站在背後看你?至少我不會,所以能不見就不見。」 這個茅林喜歡耍文字——不像蘇菲的警句,倒是像50年代的抒情詩人,也不管電子信的特殊文風。也難怪,他也是無數想做作家結果沒做成的人,80年代末我們在魯迅文學院還做過同學。其實這些未做作家的朋友,現在做的事比寫作更有意思,但是嘴上始終不願放棄作家之夢。他的信是寫在那裡等我上鉤的,我知道。我認為他這種文風,就是沒有才氣,不搞寫作是上帝救了他。 茅林的記憶肯定有問題。他開車來北京我的家送一箱椰汁,我倒是不在。最近三四年間我們倒是沒有見面,不過時不時有信來,我的回信總是那麼幾句:我很好,老樣子,寫不下去。哦,剛發表了一篇小說。他呢,也不在乎我寫信短。 我想我應該告訴他了:「看來阿難在印度,請幫助,有無更明確線索?」寫這幾字時我有些猶豫,但還是寫了。我知道他的電腦是永久連線的,哪怕他人不在,手機也能傳送,他的電腦專家是全國第一流。即使如此,我想他還得等一陣才能回答我。 茅林不是我的男朋友,不是我的情人,也不是精神戀人。如果我和他那樣,那麼我們之間的友誼就會結束。可能我們都感到這危險的一步始終在左右等著,所以一直沒有走過互相設置的界線。在這個夜晚,我審視自己的生活,第一次有些認識到或許我做錯了什麼。也可能月光下的泰姬陵,使我強烈感到孤獨。 為了蘇菲,看來我得改變旅程,明天就去婆羅尼斯? 我真希望自己在藍毗尼小村,一人走在尼泊爾與印度邊境上。佛陀的母親當年在這兒漫步,茂密的無憂樹開滿色澤豔麗的花朵,她伸出右手欲摘花,一個嬰兒從她的右臂出生了。天地震動,光芒四射,嬰兒自己站起,四方各行七步,步步生蓮,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說天上天下,唯他獨尊。碩大蓮花托起佛陀的雙足,從天而降的水為他灌頂沐浴。如果在迦毗羅衛也行,那個荒涼的古城,人跡稀少,牛群吃著青草。我真想看那幅浮雕,講傳說中的悉達多太子舍離世俗生活出家時,穿著華麗的服裝,騎著馬,借天神之力,悄悄在半夜翻越牆出城。我能想像,雨季後的路上仍積水成沼,野塘處處,水面飄滿白蓮。 第五章 我並沒有把握阿難會在婆羅尼斯,雖然我已經計劃朝那個方向走。 我現在找阿難,和兩天前答應蘇菲時不一樣,最先我是被動的、無可奈何的。可是今晚與蘇菲談過後,我的被動情緒消失了。疑團太多,我被逗上勁了。我倒要看看這個八卦迷魂陣,看看佈陣的諸葛亮究竟是否在唱空城計。這種刻薄話,不應當是我說的:我是作家,應當對人類的苦難,感情的激蕩,有感受有同情。但是對羅曼蒂克,我一向有過敏反應。言情小說家,尤其是能現成搬上電視的那種專家,我總能聽到他們取到巨額稿費一路笑到銀行。 突然,屏幕上閃過一行字:「雷聲如鼓,雨水入夜,世界變得有情有味,讓我想起你的溫柔。」 這當然是茅林,不過這似乎是他有生以來寫得最好的一行句子。來得正是時候,雖然我並不鼓勵他成為汪國真第二,那太殺風景了。我的手指按出的一個個字,「請引路,我在待命。」 「到婆羅尼斯去,戴上了蓮花,飲清淨的泉水。鑰匙就在你的手中,就像聖徒撥開恒河霧幔。請到該地找退役的辛格上校。」 「請告辛格上校的地址。上校與阿難什麼關係?」 茅林總算停止了抒情。他比蘇菲強,他知道假不是真,真不是假。「地址還沒有。不清楚他在故事中的角色。我在進一步查索。明日到那裡。」 「把故事說完吧。」 「真的不知道。睡吧,失眠者夜長,疲累者路遠。」又來了酸溜溜的句子。 「再見!」 「不准聯繫,雙重清除!」 我只好合上電腦。我對最後他的語氣突然轉變,極不高興。不是說他的命令口吻不對,而是覺得從私人交情轉到公事公辦,這個人連眼睛都不用眨一下,未免太冷酷! 我沒有向蘇菲報告我的走向,不知道是否應當給她說清。我心裡亂亂的。本來我該好好看看泰姬陵。《巴利文法句經》說:我自己是迷惑的,為何還要貪求同樣迷惑之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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