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虹影 > 阿難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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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年齡輕,這是她,很難瞧出她的歲月和閱歷,而我正相反。 我摘下一幅印度任何網上都有的泰姬陵風光作現成背景,給蘇菲寫信: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看著電腦屏幕上這行字,不知道自己寫這個幹什麼?讓蘇菲去猜吧。她老讓我猜謎,我也得讓她猜我的謎,哪怕是沒有謎底的謎。沒有阿難的蹤跡,我只有離開德裡,隨心裡的蹤跡走吧。 好旅館必有好早餐,我一直知道這點,但這回才領會透了。一夜苦惱之後,早餐廳的鮮豔色彩引我胃口大開。兩個盤子,一個放了熱帶水果:黃澄澄、紅亮亮的瓜,白珠玉的蓮子,香蕉葡萄西紅柿芒果椰肉,濃濃稠稠奇香宜人;另一盤裝了香料口味的馬沙拉竇沙,一杯奶茶,一杯拉席,特製的發酵牛奶塊加水和冰,放上水果,酸酸甜甜。有新鮮的尖辣椒和磨成泥的小辣椒,一試就比家鄉的還要辣,辣得我臉紅喘氣,我不敢輕易逞英雄。 侍者過來,我習慣性要了一小杯咖啡。奇怪沒有人看早報,即使是西方人,在這兒也變了習慣,不太理會世界上的一切喧鬧紛爭,專心致意用餐或細語輕談。喝完咖啡,我站起身,有人叫「小姐」。 我回過頭,不是叫我。 回到房間,我打開電腦查電子信,沒有蘇菲的,她沒有傳阿難的照片過來,也沒有丈夫的,只有一個雜誌編輯的短簡,告訴我一篇小說用於今年第一期。沒有人會注意,寫的人,刊登的人,讀的人,都不當一回事:天下第一不缺的就是故事。我開始收拾行李,也沒有什麼行李,幾套換洗衣服,一個相機,一個手提電腦,化妝品收拾起來太複雜,都是些小玩意,統統放在盒子裡,梳子在隨身小包裡,用時方便。我沒有燙頭髮,風一吹,髮絲就亂飛。但是隔些時候,總要梳梳,卻是因為梳子輕而有力地穿過頭髮,觸及頭皮,如手指按摩點穴位一樣,讓腦子變得清爽。收拾完畢,我坐在沙發靠墊上,隨手拿幾張紙片塗抹。 有好早餐,上午就有好事。一個早上都在費勁地打發時間,等蘇菲的電子信,但是我失望了。我隨手翻開一本英文的佛教介紹,就讀到釋迦牟尼這樣一段話: 比丘們啊,我忽然心生一念:當我離家求道之時,那五位夥伴曾經陪伴過我,對我很照顧,不如我先對這五人說法吧!於是比丘們啊!我以超越凡人之智,得知五人正住在波羅奈城鹿野苑的仙人林中,於是比丘們啊!我在鳥留頻螺村住夠了,就開始往波羅奈城的方向行腳前進。 我微笑起來:歷史上第一位佛爺其實很有赤子之心。行了,我決定不等了。下大廳結帳後,我提著行李等侍者給我叫出租去火車站。上了車,侍者關好車門,我聽見有人叫:「小姐,請停。」 我怕聽錯,沒有回頭。 但瘦黑的出租司機停住了,我才往旅館大門看,的確有人叫我,是總台一女士,交給我一個信封,說,「對不起,收到一會了,正巧電腦打出你剛退房,我才追出來,抱歉得很。」 我給她一點小費,表示謝意。 出租繼續往火車站開,司機自我介紹說他叫哈德弗,問我去哪裡,一個人,有車票沒有?這輛車連國內紅夏利都不如,車子後面排氣管響得厲害,起碼有一個胎得打氣了。往前看,路上亂成一團,人不顧紅燈和斑馬線,亂穿馬路。車子本身就跑不動,不斷煞車,隨時都可能拋錨停下。我不想為印度的交通事業操心,於是拆開信封,竟是一張阿難的照片。 傳真過來,調子相當灰暗,還算看得清:照片上的阿難,臉上蒙有一層憂鬱,不知是哪一年拍的,他留著鬍子,一副深思熟慮的樣子。背景像是沙灘,這與我見到過的阿難的其它照片都不一樣。邊上有蘇菲草草一行字:「遲了,對不起,你住定後請立即上我網或打我手機。匆匆,喜歡你一身咖喱味的蘇菲。」 她猜出我要走,但不知我會去哪裡,奇怪的是她並不在乎我去何處,似乎跟這個出租司機一樣無所謂。她只要求我和她聯繫。我把傳真信和信封一起折起,放回包裡。好吧,暫時不想這一團亂麻似的謎:債多不愁,謎多不難,索性不猜就是。 出租車終於如馬車搖晃到新德裡火車站,停在對面觀光旅行社門口。 我下了車,看見所有的電動三輪車、人力車和出租車都在街這邊停,而且街這邊的商店都掛著旅行社的牌子。出租車司機正在數我付的錢,我問,為什麼不將車停在火車站門口? 司機理所當然地說,這裡才有車票,方便你。 我一愣,火車站為何要把票房生意讓給這麼亂糟糟的店? 司機說,火車站買不到票,位子絕對沒有,車票根本不要在車站買,你第一次到德裡吧? 我不相信,提了行李到對面車站。車站極大,全國的鐵路都在這兒交匯。車站電腦購票機器裡可買到全國各城市的火車票。問了一個服務人員,她讓我直接上二樓售票處。我順著外國觀光客訂票標示牌走,電腦售票辦公室出現在眼前,各國旅客分成左右兩邊排隊,左邊隊伍只接受美元和英鎊,右邊隊伍只收盧比。我兩邊都可以,無所謂付什麼錢,哪裡人少站哪裡,而兩邊人差不多,所以站在左邊隊末。等我快排到頭了,才看見一紙資料介紹,著實吃了一驚。火車分頭等、普通等和二等,頭等又分五類。 我看得糊裡糊塗。看見我猶豫,服務人員仔細周到地給我介紹,他建議我買雙層冷氣臥鋪,說普通等和二等雖價格便宜一半或一半多,但空間小,人多,工作人員少,沒有寢具。他在電腦上敲打,說頭等車廂只有雙層冷氣臥鋪還有一個位。 我買了頭等雙層冷氣臥鋪,車票到手,一看驚了一跳,離開車只有三分鐘,跑都來不及,除非飛。 服務人員笑了,說不用急,時間多著呢,慢慢走過去肯定來得及。 果然,候車室裡擠滿人,月臺上也是旅客。他們等著,並不焦心,孩子在玩耍,大人在聊天,火車站的廣播在通知失物招領。車還沒有進站,不過也沒人著急,過了半小時,去鹿野苑的車才進站。我上了車,找到自己的車廂,已有二人在裡面。我放好行李,坐了下來,我的上鋪空著,但寫著已訂位。 等了二十五分鐘火車才開動。頭等車廂滿實滿載,與普通等級以下車廂之間,有上鎖的鐵門隔開,叫賣小販與其他雜七雜八的人無法進入。而普通車廂,連過道也站滿了人,有吃吃喝喝的,有唱有跳的,根據電影《流浪者》而知,肯定也有偷偷扒扒的。一節節車廂像一個個魔術口袋,每過一站都有人擠著上,不管多少人皆可裝下。 沒一會,窗外綠多起來,強烈的陽光下一片接一片的芭蕉、棕櫚、芒果和無花果樹。粉紅粉白的熱帶花,形態各異,非常妖豔迷人。列車行駛在平原上,偶爾可瞧見一些山丘。 我拿出那份傳真,這才真正注意到照片上阿難憂鬱的神情,留著一些鬍子的臉很瘦削,蒼白,嘴唇有點緊張,好像咬著牙。尤其是那憂鬱,怎麼像少年維特,應該是浮士德的憂鬱呀。我想了想,可能是傳真不清楚。蘇菲怎麼搞到這照片?這問題也讓我好奇。我從來沒有看到過阿難長有鬍鬚,當然他在照片上,哪怕微笑,從來也都是深沉。至於他以前的劇照,初期胸有萬丈豪情的狂放,後來有虎豹被囚禁的憤怒,從來沒有這張照片上的緊張。他穿著T恤衫短褲,赤腳。不對,根本看不到他的腳,我腦子裡怎麼出現了他光著腳的樣子,而且照片上背景模糊,好像是海邊,沙灘,像是在香港拍的? 我仰起頭,對面坐著的旅客,像是兩兄弟,戴著同一式樣的黑框眼鏡。他們正在吃餅,咖喱香撲鼻而來,還有烤羊肉串的味道,一定是放了特製調料粉。餅香引起我的食欲,咽下口水,幸好我不餓,早餐太豐盛,等火車時又喝了三杯又香又濃的奶茶。 香港?我笑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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