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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的出現並不會給人帶來愉快,吳學恩去掛號,然後帶她到了婦產科,她費解地望著他,他說話了,他一說話就盯著她的肚子。在這一時刻,她懷孕的肚子成為了關鍵的問題,在傾聽了一大堆詞語之後,她明白了,吳學恩帶她到醫院是為了讓墮胎,他把她的肩膀抓住,此刻,他們倆人置身在一個角落,默默地對視著,他已經說盡了許多關於墮胎的道理,他不停地要讓她置身在他的語言中,去明白一個現實的道理:那個孩子對於他們來說是多餘的。多佘是因為他和她都要奔逃,他提到了李水苗命案,他竟然像方姨一樣想讓她繳械,成為被他的意念所奴役的女人,他竟然面對著她的驚悸、困惑、生活中交織的迷團,告誡她使勁地消除身體中多餘的東西才是出路,因為他是男人,他跟這個孩子根本就沒關係。如果不墮胎的話,那麼他們在走向越來越密的灌木叢中去時,將被絆倒,將被意外地荊棘掛得頭破血肉。她面對這人男人,幾天以前,他曾經許諾過的聲音變腔調了,幾天以前,似乎是在細雨濛濛之中,他仿佛敞開一切懷抱,不僅僅接納著她,也要接納著她的孩子,那時候的他,顯得多麼地偉岸和崇高啊。
她肯定地說,要墮胎是不可能的,他如果嫌這個孩子是多餘的,那麼她可以離開他。為了證實她的堅決,她即刻就走。她要下樓,她要在磕磕絆絆中顯示出她的自尊和獨立,她已經很久沒有顯示這種東西了。所以,她今天一定要顯示給他看:她在下樓,身體突然拙笨,她不會讓他所困住,她要走到醫院的外面去,即使是更荒涼和無助的世界前來奴役他,她無所謂。他拉住了她說:「好吧,好吧,由你選擇吧。」她笑了,很長時間了,她失去了這種自主權,已經有很長時間了,現在,他來到了她身邊說:「我們走吧。」
醫院外面是一個大世界,此刻,吳學恩手裡提著那只箱子,另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她能夠感覺到吳學恩正在猶豫不決,不知往哪兒走。他站在門口猶豫地環顧四周,她的手臂仿佛被他拎在空中。總之,她被這個男人這樣拎著,整個身心都被拎了起來。
他們又落下了腳,在一座小旅館。吳學恩說:「你不肯放棄那個孩子,你就得付出代價。」吳學恩嘀咕著,對於她來說,人的聲音不過是耳邊風,影響不了大局。只要她逃出來就行了,在方姨和那個男人之間,她竟然逃避的是方姨而不是那個男人,總之,誰想讓她去墮胎,她就會去逃避誰。所以,她不會墮胎的,那個孩子是從她身體蔓延出來的樹枝,夜晚,她不得不躺在吳學恩的身邊,她把腿叉開,吳學恩伸手過來撫摸她時,被她一點點地拒絕了。後來,吳學恩大約在她的拒絕之中意識到了她是一個孕婦,便把欲望壓在石頭下面去。然後傳來了吳學恩的鼾聲,這是他的特性,他總是要打鼾的,她已經不習慣這鼾聲,她側過身去,她想,只要孩子聽不到這鼾聲就行了。
簡言之,只要能為孩子尋找到一座避風港就行了,其餘的任何一種東西她似乎都可以忍受下去。因為,對她而言,其餘的任何東西都已經變成碎片了。她已經是在碎片中挺立著花姿,她頑強地活下去。當吳學恩在這座小城市鋪開了酒廠的代理權時,她已經從旅館中走出來,很長時間以來,她都希望能尋找到一種付合自己特長的職業,比如代課老師,所以,她到了旁邊的一所中學,當校園中做著廣播體操時,她的尋找已經有了希望。然而,沒有任何證件可以證明她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就連方姨偽造的身份也留給了那個男人,剛剛被她所拋在身後的那個男人,此刻,除了緊緊地攥著她留下的衣物之外,還緊緊地攥著她的假身份證書。而且正在她身後企圖尋找到她失蹤的任何一種蹤跡。
她已經完成了第二次交易,她已經替代方姨懲罰了那個男人,她知道方姨想讓她墮胎只是為了送給那個男人一隻絕望的、扁平的口袋,她的腹部如果經過了墮胎,肯定會變成一隻令那個男人絕望的口袋。她退出來了,她是女性,而且已經進入了母性的角色,她無法把那個孩子推到深淵之中去,她無法把自己堅挺的腹部變成扁平的口袋。她逃出來了,在缺乏任何證件的情況下,沒有學校肯聘用她,她只好又回到了旅館。
他正在酗酒,他面前擺著幾盤小菜,她一進屋,他就舉杯說:「完了,因為我帶著你從那座城市突然消失了,所以,別人替代了我,我失業了。」這並不奇怪,像他這樣的男人可以突然變得驕傲起來,當他驕傲起來的時候,只不過是命運戲弄他而已,而當他萎頓下去的時候,他可能什麼也不是。而且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東西是不變的。杯子裡的茶垢在變,陰溝中的污垢變成了蠅群;從白天到夜晚,我們可以把自己從鬼變成人,再從人變成鬼。他給她倒了一杯酒說:「乾杯吧,讓我們乾杯吧。」她竟然就那樣端起了杯子,她想起了繼父,那是個貪杯的男人,從她見到生活中的繼父的那一時刻,她就見到了杯子中的半杯白酒,繼父每天都要暢飲半杯白酒。酒味飄香時,她的舌頭尖也在品味。吳學恩慫恿著她一次又一次地乾杯,很長時間的辛酸仿佛在這只酒杯中已經沉澱下去了。
她頭一次醉了,她的頭和吳學恩的頭並排地躺在旅館的小枕頭上。第二天,吳學恩起床了,他比她所想像的要清醒得多。他晃醒了她說:「我們還是離開旅館吧!我們去租房。」當她感到酒精依然在胃裡發酵時,吳學恩已經整個地清醒過來了,也許這就是男人。他拎著箱子,牽著她的手出了旅館門。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尋找生存之地已經成為吳學恩這類男人的命運。一個人對抗不了命定的許多規則:在這裡,在命運這個圓圈裡,一男一女彼此攙扶著。他們失去了對抗的力量,他們只有通過攙扶才能溶為一體,所以,在那個上午,他們沒有
爭執,沒有緊盯著對方的眼睛在幽暗地爭鬥,他們在那個明媚的上午出發以後,找到了別人出租給他們的房子。
吳學恩買來了廉價的床被,買來了廉價的碗筷,吳學恩當她的面數手裡攥緊的一疊鈔票,他把鈔票數了三遍說:「我還是去重操舊業,還是用我的摩托車載人。」他從舊車市場買回了一輛二手摩托車,他環繞著出租院子溜了一圈。她望著那輪子發呆,不久之前,她已經有了駕駛證,因為替身需要,她學會了開車,但隨著替身的變更,她把駕照留在了那個男人婚房中。她只要在閉上雙眼時,才能夠想像在她荒謬的人生中出現的那座豪華的婚房。如果她沒有肩負著替身的職責,那麼,她會把衣裙中的那根拉鍊永遠地拉高,以此在那座婚房中驕傲地生活下去。
而此刻,那摩托車環繞了第三圈之後出門了。她站在他身後目送著這個男人,在她生活的河床上,他到底是她的誰?她為什麼飄到了他身邊,出租房的對面,是一家小型農貿市場,當她出現在裡面時,她手裡拿著他給她的錢,在這個如此富有戲劇性的生活之中,她又回到了從前,她將給他買一團豬肉,然後回到出租屋為他做紅燒肉,這也是她惟一學會的烹飪術了。
拎著生豬肉的她,穿越在這座陌生的城市中央,她還要穿越孕期生活的殘酷,而此刻啊此刻,風在吹拂著,風掀起了孕婦裙擺,風撕開了生活的極端:她點燃了出租屋的煤氣,火花閃爍著,她又回到了從前的底部,這座低廉的出租屋,這些生豬肉的味道挾帶著一個男人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