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吳學恩總是回到出租屋之後盯著她的腹部,這是圓圈中的圓,是繪畫人體中的局部,也是激起他眼球跳動的風景。他似乎變得越來煩躁,他離她的腹部越來越清晰,或者是越來越近時,他的煩躁感就會越來越劇烈。於是他喝酒,他近來越來越貪杯,他借助於酒精的燃燒對她說:「我不知道你為什麼不墮胎,留下這孩子你我到底具有什麼意義?」每當他這樣說
話時,她就站起來離開,她惟一可以戰勝他的武器似乎只有離開。如果她不站起來,不挪動出他噴濺出的一大股酒精之外,那麼他的酒精味,將會順著那小餐桌,沿著出租屋中小小的空間,毫不鬆懈地、毫不收斂地向著她的前額、面頰、胸口、腹部彌漫過來。她忍受的這種彌漫才開始,然而,自從吳學恩拉著她的手站在醫院的婦產科面前,動員她去墮胎時,她就已經意識到一種活生生的現實,這現實仿佛剝離開了身體:吳學恩並不能容納她肚子中的孩子。當然,這很正常,因為孩子並不是吳學恩的,這孩子來自于另一個男人,所以,他的拒絕很正常,只是這種排斥讓她感到了一陣淒涼,仿佛一個人正在勒令讓她拋棄自己身體中最秘密的血或肉一樣。
當吳學恩掩飾不住排斥本能時,她的身體下沉著。在這樣的時刻,她惟一的選擇大約就是離開了。吳學恩伸出手去,手剛剛碰過酒杯,他學會貪杯是因為做了一段時間的白酒銷售代理商,因為要不停地鋪開白酒的銷售點,所以,每到一個地方,他就不停地用酒杯周遊他的小世界。就這樣,他學會了貪杯,從他舌苔和牙齒縫中彌漫出來的一陣酒精味幾乎要把她熏倒在地。然而,她一次又一次地用裙子支撐住了自我,她的自我雖然在他面前顯得如此地渺小,然而,她是一個女人,她有充分的權利和本能維護那個孩子在她身體中的生長的權利。何況,在這裡,沒有方姨,吳學恩不可能變成方姨,他雖然知道李水苗墜樓的事件和嫌疑人身份,然而,他並不借助於這種隱患前去威脅她的存在。因為他不可能變成方姨,他與她的關係,當然是一種身體關係,所以,他盯著她的腹部,因為懷孕,這種身體關係已經存在著隔閡,他在夜裡一次又一次把手伸過去時,觸摸到的腹部總是會像山丘一樣挺立著。
女人在懷孕時,可以用她挺立的山丘拒絕任何入侵的干擾。她就是活生的範例;當他的手在這裡,憑藉著欲望在被子裡起伏的浪花中穿越,想到達她的身體中時,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觸到了山丘上的荊藤。他縮回了手,收斂起了身體中的肉欲。他和她就這樣度過了漫長的黑夜。從床上回到床下,這是一個更現實的世界,她就像不久之前一樣為他準備好
紅燒肉,然而,這還不夠,他為自己準備好了酒杯。
她要離開了,他拉住她。然而,這樣的現實一次又一次地碰撞著:他總是在盯著她腹部時,升起憤懣和憂愁。他總是不能真正地從內心世界擁住那個正在她腹部中生長的孩子。那個午後,他回來了,她正在洗澡,通常中午他是不回來的,他都在外隨便買一盒飯充饑。而這午後他卻回來了,此刻她正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地站在簡易的洗澡房中,她正在徹底地沐浴著,他推開門,水蒸汽包圍了她,他走近了她,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她真正意義上的裸體了,他在水霧彌漫中擁住了她,她大聲地叫喚著:「不要!不要!」他鬆開她的手臂,兩個人都清醒地回到現實,她匆忙地穿上衣服,她有一種身體的感覺:那些像棉花一樣柔軟的孕婦裙,那一條條像荒野般敞開的孕婦裙,可以暫時地隔離開一個男人的欲望,可以讓她的身體秘密變得隱密一些。
他站在屋裡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是一個男人收回肉欲的時刻。
她忙亂地去為他準備不該準備的午餐,噢,她準備了一份豆角,準備了辛辣的調味劑,充分地想調整他大口喘氣的狀態。通過與這個男人交往,她已經慢慢地瞭解男人;男人像野獸一樣漫遊在世界,男人像野獸一樣要回到洞穴。這洞穴中有了陰性,她們就是野獸的夥伴。她是他夥伴,而此刻,她卻不能滿足這只野獸的欲望,然而,她又是女人,她可以用別的東西去滿足他,她忘記了一切,為他端來了酒杯,為他盛滿了白酒,為他準備了香噴噴的辛辣的味道。
果然有效,他變得平靜下來,他乖乖地坐在餐桌邊,獨飲著暢快而窒息的貪杯著,然後他出了門,她站在門口目送著他,突然,她感覺到了他身體的酩酊,她想叫喚他回來,她確實已經發出了聲音,然而,她為他所準備好的聲音太纖弱了,他聽不到,或者聽到了卻佯裝沒有聽到。他越來越酩酊地走向那輛載人的摩托車。轉眼之間,摩托車和他的影像消失了。她倚在門口,她突然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這個男人,這酩酊的朝前撲去的男人,撲向的是一座懸崖或陷阱。她慌忙地穿上鞋子,屋子裡彌漫著濃烈的酒味,噢,她懊喪及了,不應該讓他在後後貪杯,不應該把酒杯和半瓶白酒遞給他;不應該讓他的知覺在酒精中麻醉下去。
她想去追回他,只有她才有可能在這樣的時刻意識到他驅車的危險。她是車手,她知道酩酊大醉以後驅車的危險。然而,他轉眼就從她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了。即使她變成了一朵雲,似乎也無法飄到他的速度之中去。
何況眼下她是一個孕婦,她不能奔跑,這是她置身在這個世界中保護自己的最為基本的常識,然而,另外一種常識卻告訴她說:酒精具有讓人麻醉的作用,灑精可以麻醉身體中盈動的意識;酒精可以讓人失去清晰的判斷能力。而這正是最危險的現實,然而,她的身體被絆住了,她只有祈禱著,讓吳學恩順利、平安地歸來,她洗涮了碗筷,小憩了片刻,又回到了現實中,她始終感覺到一種灼熱的、像螞蟻一樣的穿巡而來的現狀,把她包圍了。
兩個小時以後,房東慌亂地叫她去接電話。電話,電話,在奔向電話之前,她的心跳動著,頻律越來越快。一個交警問她是不是叫李水珠,她吱唔著,交警嚴肅地再一次問她是不是叫李水珠,她感覺到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交警讓她儘快到市醫院去,她的男友吳學恩出車禍了。一隻碩大的綠頭蒼蠅正在出租小院中的嗡嗡地震動著翅膀。房東盯著她的臉頭問她是不是出了事。她點點頭,她鎖上門,拎著孕婦裙,她在加快速度時總想拎起孕婦裙,因為她總感覺到身體上套著的孕婦裙會把她絆倒在地。後來,她打了出租車,按照指定的醫院奔去,儘管如此,在上醫院的臺階時她還是被寬大的孕婦裙絆倒了,一個年輕的女護士走過來撫起了她,讓她小心點。她感到胎兒在動,她感到身體中的胚胎朝左右滑動時,她依然在上臺階,由於電梯太擁擠了,她沒耐心等下一趟電梯,她又開始上樓梯。
儘管她已經感覺到了腹部在疼痛,然而,她仍然在上樓梯。因為急診搶救室全在四樓,因為吳學恩正在被搶救著,所以,她心爭如焚,她在這一刻忽視了世界上的一切常識。所有常識都被她擦拭乾淨了。而當她終於上了四樓,站在急診搶救室外面等候時,她突然看見腳踝下面的一灘血跡,它們四散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