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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一次李水珠有了身孕。她突然失蹤了,她必須在這個下午失蹤,她必須保持著一個孕婦的安靜、驕傲的姿態失蹤,因此,她再一次佯裝到花園中散步,她不攜帶任何東西,她已經想通了:那些衣櫃中的漂亮衣物也不再屬她。她如果想出走,就必須變成一隻狐狸搬出去,不從過去的舊巢中帶走任何食品和累贅。
因此,在保姆打掃臥室時,她乘機離開了。她只穿著一條孕婦裙,當然,這樣的時候離開,她已經想好了要去投奔一個男人。這男人恰似一個收留她身體的箱子,她只想躺到那只箱子中,為了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她佯裝緩慢地散步,因為保姆站在臥室中就看見了她的影子,佯裝緩慢是為了讓監控她行為的保姆安心。她腳穿平底鞋,她逐漸地向著邊緣過渡,如同秋葉在風中朝著大地吹去,自從她出生以後,她就慢慢感覺到了——人之所以不自由,是因為心靈產生了阻礙自由的東西,比如,心靈可產生出一叢灌木叢,它可以刺痛人的腳踝;心靈還可以產生恐懼,恐懼是虛幻的,然而,它可以讓你在頓然之間看見鬼魂。
現在,李水珠已經朝著花園小徑走去,為此,她還需要更多的勇氣。她終於看見了住宅區的後門,這是她在一次散步中意外發現的,後門被一條鐵鍊拴著,她輕輕解開鐵鍊,一個保安過來了。她笑著,說想到後門外的溝渠邊找一種植物。保安相信了,讓她通過了後門,門外溝渠確實長滿了野生的草棵,她佯裝在尋找,其實已經越來越遠,終於走到了路邊,她揮了揮手,出租車到了身邊。現在,她暫時擺脫了小花園小區,用了半小時,她就到了吳學恩住的旅館。她氣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說,她可以跟著他走了,吳學恩吃了一驚說:「這是真的,你決定了?」
吳學恩說這麼快就離開是不可能的,最快也要到明天。她搖了搖頭說明天就來不及了,要走就現在走。吳學恩看上去並非像她一樣焦急不安,他寬慰她說:「今晚你就住在這裡,我們明天一早就離開。」她想她已經等不及了,明天對於她來說意味著什麼,明天是不可想像的。在所有的哲學意義上明天都接近了虛無和不可知。而她現在需要一條明確的道路,需要選擇一種向前推進的道路,當吳學恩外出買香煙時,她趁機溜走了。她已經等不到明天,保姆今天晚上就會通知那個男人:女主人外出未歸家已經很長時間了。
她必須今晚就離開,買香煙的吳學恩看見了她,拉住她問她去哪裡,吳學恩觀察到了她滿臉的困惑,吳學恩說:「今晚當然也可以離開,好吧,我們回旅館收拾一下就走。」吳學恩緊緊地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拉回了旅館,吳學恩在收東西,他嘀咕著片言片語,那都是跟他職業有關係的言詞,很顯然,吳學恩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用摩托車載客的男人了。許多事情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變幻著。昔日的李水珠可以無聲無息地奔跑著,而此刻,她仿佛拴上了腳鏈,身體怎麼也跑不快,從能夠快速奔跑到拙笨地奔逃,生活已經散發出一次又一次變幻。此刻,吳學恩拎著箱子,他用上了箱子這也是一種變化,過去的吳學恩把一大堆零亂的雜物塞進一隻行李包裡,他更像民工,一個混雜在火車箱中,奔往城市的民工,而此刻,他用上了箱子,人都是在模仿中變化的。相比較,李水珠什麼也沒有,奔逃這麼長時間了,她竟然連自己的一隻箱子也沒有來得及取出來,她的出走無人伴奏,只有風在伴奏著,她感覺到天開始冷起來了,從白天到夜晚的溫度變化很大,而她,竟然連一件外套也來不及帶出來。
所有的衣物都作抵押品緊貼在那個男人的花園住宅裡,連一把梳子也沒有帶出來。她離開了,而且攜帶著未出世的孩子,這對於她來說已經滿足了。然而,當她和他坐在火車站候車室裡時,她還是感覺到了寒冷。她貼近吳學恩說:「能不能到外面幫我買一件外套。」他有些麻木地說:「已經沒有時間,三分鐘後火車就進站了。」吳學恩拎著那只箱子,前面候車的人已經使她身體上的寒顫減退了,然而,一旦到了月臺上,風吹來了,她又一次感覺到了寒冷。為此,只有火車廂能夠給她帶來溫暖和安全,當火車的輪子磨擦著鐵軌發出聲響時,她閉上了雙眼,謝天謝地,她的出走成功了。為此,她緊緊地貼著火車廂中陌生人湧來的氣息,緊貼著男人的氣息,然後,她才感覺到饑餓。吳學恩民感覺到了饑餓,因為忙於奔逃,兩個人匆匆忙忙地上了火車,已經錯過了吃晚飯。火車很快就到了郊區的一座小站,在暫停三分鐘的時間裡,吳學恩下了火車拎回來兩瓶啤酒和一隻燒雞。他很快撕下燒雞的一隻腿遞給了李水珠,然後啟開啤酒瓶,舉起酒瓶輕聲說:「碰碰杯,為了我們又一次在一起而乾杯。」她沒有舉杯,她不能喝酒,這是基本的常識,為了讓孕期生活健康,她必須排斥酒精。他意識到了什麼,看了看她的肚子說:「這孩子對你來說很重要嗎?」她不吭聲,她沒有別的選擇。吳學恩只帶上來一隻燒雞,她必須舉著那雞腿來填飽肚子,在這一點上,她必須向吳學恩學,她必須模仿吳學恩的姿態忘記這個世界上發生的所有事件。用牙齒分解著燒雞的肉塊,她怎麼也無法完全地咀嚼那只雞腿,吳學恩依然像從前一樣保持著對肉食的嗜好,他獨自一個人咀嚼著剩餘的燒雞,並喝完了兩瓶啤酒,此刻,天已經黑了。他大約是困了,便開始打盹,因為臨時買票,所以,已經買不到臥鋪票。李水珠倚依在吳學恩的肩膀上打一個短暫的盹以後,就開始徹底地清醒過來了。她感覺到越來越冷,便開始後悔在奔向旅館之前沒有到商店買一些衣物,然而,她只帶了些零用錢,她根本就沒有籌備過這次出逃生活的全部細節,她省略了生活中的這些困境,這細節只是為了儘快地離開,走得越遠越好,她甚至都不知道這趟火車奔往何處。而此刻,緊緊裹住她的不是衣服,而是火車的響聲,似乎響聲越是劇烈的時候,她的自由度就越來越開闊。於是,她漸漸地擺脫了這種寒冷,她撫摸著肚子裡的孩子倚依在男人肩膀裡的一側,她的過去隨同火車的劇烈擺動,再一次被她拋擲在身後。她又一次像火車廂中那些進入睡眠的人一樣晃動著頭頸,在夢境中滿足地飄蕩起來。當火車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清晨,吳學恩和她同時醒來了,彼此對視著,仿佛正視著他們坐在一起的現實意義在哪裡,然後是下火車,她環顧了一遍月臺,難道這就是她的目的地,難道這就是她奔逃著向這個世界滲透的外殼?她困惑地跟著吳學恩下了火車,困惑地被一塊未知生活的磁鐵緊緊地糾纏住。
吳學恩站在火車站的臺階上審視著她說:「現在,你必須跟我走,你必須跟我到醫院。」她不解地看著吳學恩,她以為他病了,他並不解釋,他一隻手拎著箱子,另一隻手牽著她的手,他一定是病了,人都會生病的,他也許是吃了太多的燒雞,那只燒雞一定是把他的胃已經撐壞了。所以他忙於上醫院,她笨拙地跟著他走,在這個時刻,他上哪裡去,她都會跟著他,這是命定的法則。為此,她甚至感覺到,因為終於擺脫了兩個監控人而高興,她的表情:慢慢地蒙上了灰塵之後,期待著一次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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