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四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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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孕吧,懷孕吧!所有的聲音都這樣叫喚著。李水珠漸漸地被自己懷孕的光芒照耀著,她穿著孕婦裙,起初,這些裙子是方姨為她在孕婦店買來的。方姨說:「你應該穿著漂亮的孕婦裙站在他面前,讓他,一個男人,在你的裙擺下投降。」他果然像方姨所想像中的一樣:每當她出現時,他就會掀起孕婦裙擺,他的神態像一個奴隸,他已經放下了武器,這一次,他似乎是認真的,他交給了他房間的鑰匙,而且他在籌備婚姻,只是礙於剛死去不久的妻子,他收斂了腳步聲,使其步代顯得慢一些,他的理由很簡單:她的骨灰未冷,我就再婚,別人會咒駡我的。你就等一等吧,她當然無所謂,在這樣的關係之中,剩下的似乎只有孩子顯得尤其重要,而且她也不願意回到方姨所住的出租房中去生活。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一種可以逃避方姨的方式——那就是懷孕。懷孕讓她一次又一次地出入在男人留下的房間裡,男人不是經常來,他只是週末時驅車回來,他結婚的步伐放得更慢了,因為他有可能升為局長。所以,每一次他都把手放在她腹部上寬慰她說:「我們已經是夫妻關係了,只是缺少證書而已,相信你不會介意這種形式的。」

  方姨現在可以隨便出入男人的房間了,她依然像一隻活躍的獵犬,嗅著房間中男人留下的任何一種氣息,她竟然在衣櫃中尋找到了男人的睡衣,她拎出那套掛在衣架上的睡衣,把它拎到露臺上,在那裡,光線似乎比別的地方顯得更明亮一些。那是一套藍與白交綴在一起的橫線條睡衣,方姨說:「男人只有在穿上睡衣時,才會顯得溫存一些,除此之外,男人仿佛每天都在打戰,男人渴望戰役。很多年前,我進了這個男人的房間,那時候他是一個小科長,那房屋似乎拆遷了,就像鳥巢一樣被摧毀了。我去尋過那房屋,它很小,在當時卻很溫暖,然而這溫暖很是短暫。世間的所有快樂都很短暫。」方姨把鼻孔伸進睡衣褶紋中嗅了嗅,他似乎嗅到了什麼:他的汗真臭,就像過去一樣臭。

  隨即,方姨把睡衣扔進了衣櫃,她進一步地靠近李水珠說:「現在,這是一種緩慢的階段,我留下來沒什麼用處,我想去走一走,順便去看看老闆,我當然不會近距離地觀看他,哦,如果你願意,你當然願意,你跟我走吧!我會保證你的孕期安全。我們可以乘飛機,我們落在地上時,就能看見老闆了。你愚弄了他。這一段時間,他已經不打電話了,他絕望了。因為在電話中根本就聽不到你聲音,連那只手機也在愚弄他。好吧,讓我們準備一下,然後去乘飛機。「

  她不容李水珠質疑,也不允許李水珠拒絕,她向來是這樣,只要她想做的任何一件事,就必須讓李水珠配合她。這種關係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李水珠只好向讓她懷孕的男人說出已擬好的謊話。她想去看看母親,她的母親即將過生日。當她談到母親時,男人說,等到他們結婚以後,他會同她一塊去看母親,現在,她可以離開了。噢,一刹那間如同漫無邊際的荊棘從她身體中長出來,棘痛了她生活的每個細節。

  飛機再一次使她的身體飄動在雲霧之中。她從飛機的窗口看雲朵,而旁邊是方姨,她又一次駕馭了她的替身。使其她們雙雙地翅翼回到飛機場。方姨不時地伸出手來攙扶一下李水珠並叮囑她道:「小心滑倒,懷孕期千萬別滑動,否則你就會流產。」又一次經過她們從前居住的房間,這些房產使方姨顯得很成功,她打開房間門時,鑰匙不僅鋥亮,而且響聲清脆。她解釋道:「如果沒有一個人帶給我如此悲慘的遭遇,我決不置下這些房產。」

  房產如同海岸線上的石灰岩已經穩固地紮根。這個女人如同擁有石灰岩石一樣擁著房屋。這就是女人在遭遇中尋找到的避風港,然而,女人並不安心,因為寂寞,因為記憶,因為恥辱,因為生活態度,她還擊男人的時刻又一次上了弦。第二天,她們偽裝好了臉,因為臉很重要,方姨強調說:只要掩飾好我們的臉,世界就開始模糊了。李水珠感到有些疲憊,然而,方姨說:「走一走對你有好處,對孩子的成長有好處。」這些話總是在李水珠顯得遲疑時,猶如露珠灑在她身上,她已是渾身濕透,她感覺到了她無所不在的傀儡,她生命中的致命夥伴正在等候著她。

  而且方姨是一個化妝師,她掌握了偽裝術的一切技巧,此刻,她正端詳著李水珠的臉,她的握住了一根白色的毛巾,冬日悄無聲息地降臨了。她用頭巾包裹好李水珠的臉。因為偽裝好了臉就是偽裝好了一切,世界頓然變得像期待中的那樣模糊起來了。還有一件外套,一件輕柔的羊毛外套,這一切足可以使李水珠陪同她的傀儡走到離老闆最近的地方去。這已經不是一種虛擬,而是一種現實,我們經常用虛擬來完成人生無法達到的目標,那些從我們毛孔中彌漫同來的虛擬,可以帶來乾燥的境地,然後很快消失,然而,方姨不一樣,她需要付諸行動,她的行動就像兔子一樣敏捷。此刻,她們開始出發,因為她已經打聽到了老闆會在今晚出現在一家餐館。

  人們總會奔往餐館的,這世界之大,這世界之小,已經成為哲學家臆想的奇跡。如今,包裹著羊毛圍巾和外套,臉變成了一道窄縫。她們適合呆在餐館的角落,聰明的人都會佔據角落,聰明的人都知道置身在角落,可以俯瞰一切。何況她們肩負著一個男人的職責。他,穿著西裝,為此方姨低語道:「他的微笑是擠出來的。」宴席上幾乎都是男人,也許會有女人入席的,然而,時間過去了,始終沒有女人入場。男人們頻頻舉杯,在這裡,當男人們站起來舉杯時,他們看上去似乎是一堆石灰岩,或者是一堆烏雲。方姨低聲說:「他看上去會爛醉如呢,你等著看吧。」

  看吧,看吧!觀看這群男人沉溺于酒杯,他們的所有痛苦和不幸福遭遇在這刻都似乎可以浮在杯中酒中,他們喧鬧著,調侃著,戲弄著,直到一醉方休。這是一桌男人的宴席,設宴者醉了,赴宴者醉了,他們開始有節制地撤退,離開餐桌,只剩下一個男人,他自然就是老闆。老闆的頭倚在餐桌上,他已經徹底地醉了。人們已經撤離了,他依然保持著同一姿態。方姨說:「你把他徹底擊敗了,這就夠了。」方姨把一塊雞腿用筷子夾著,那塊雞腿很油膩,方姨啃了一塊肉說:「不行,我想送他回去,再沒有比現在更好的機會了,我為什麼要放棄呢?」她讓李水珠自己打出租車回家。她把她的房子稱為她們共同的家,實際上是把李水珠罩在其中,她提醒李水珠說:「我們是傀儡,我們是無法離開的傀儡。」

  李水珠決定先離開,雖然她很想到一片狼籍的宴席前看看老闆的模樣,畢竟她跟他產生過蜘蛛般與網的關係,魚與水的關係,鹽與咽喉的關係。而且,她試圖跟他遠走高飛,如果他們的動作快一些,詭秘一些,他們已經越過了國境線,到歐洲度蜜月去了。然而,她是無法與方姨對抗的,她總是擺脫不了她,一個女人和另一個女人對抗著,相互利用著,她們逐漸習慣了這一切,而如今,她懷孕了。她打了一輛出租車回家,她要為她的孩子承述未知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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