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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主宰著一個女人的全部的咀嚼
,仿佛一會兒露出牙齒。方姨的牙齒整齊,這是天生的。許多東西要麼與生俱有,要麼就從後天索取。方姨其實很美麗,經歷過多次婚姻的女人應該都擁有姿色,因為姿色下的夢幻和故事加快了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關係。在加油站,方姨的聲音雖然結束了,然而,她臉上卻映滿了回憶碎片的陰鬱,也許只有速度才可能敞開她的心扉。那煽動的翅膀現在不是在飛,而是在撞擊著她的疼痛:「我懷孕了,這是我第二次懷孕,等你為男人懷上孕的時候,你就知道身體上已經塗滿了石膏,你希望帶著一種預期的保障,你希望那個男人不是在你的身上撲騰著,而是為你築起溫暖的鳥巢。你渴望緊緊地抓住男人,我就是那樣。所以,當我抓住他時,大約觸痛了他的手臂,他掙扎著想以此阻止我懷孕。然而,我就是懷孕了。慢慢地,我發現他在回避我,他設法從我衣袋中取走了房間的鑰匙,而從前,在那裡,在他的房間裡,那是我們偷情之地。懷孕使這個男人戴上了鎖鏈,當我意識到這一切時,便纏住他結婚。他否定著,讓我去墮胎,我穿著孕婦裝,選擇了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坦然地告訴他說,我們必須結婚,除此之外,沒有第二種可能。他推開我說,不可能的,你別做夢。後來我才知道除我之外,他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暫時出國,然後他就找了我。我還知道那個女人快要回國了,她是一個設計師,而且還是房屋設計師。
與那個女人相比較,似乎除了有一點姿色之外,我已經沒有再吸引科長的東西了。於是,在那個仇恨滿腔的時刻。我慢慢地走近了他的辦公大樓。我挺立著腹部,我的腹部已經起伏,因為我已經糾纏他很長時間。糾纏是愉快的,它就像膠水一樣滲透了我的全身;它就像漆黑的木柵欄從我肉身中築立來。我來到了他辦公室,我有意出現在他辦公室。也許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對付一個偽裝男人的武器
是揭穿他,我坐在他辦公桌對面,你知道,這使他顯得很惱怒,顯得很羞辱;顯示出了他虛弱的一面,他已經不住我這麼一折騰,只好跟我領了結婚證書。我有過三次婚姻,前兩次婚姻都因為愛情而結婚,惟獨後一次婚姻是我施展女性的力量而奪來的。婚姻證書攥在我手中,我頓然之間就感覺到了他的冷漠,我們分居著,每天夜裡,我總是站在他床邊,我每一次都會神經質地責問他,為什麼拋開我。他翻過身去,面對著牆壁,你知道,當男人根本不把你的存在當一回事時,他就在床上翻過身去,於是,一面巨大的、冰冷的牆壁頓然籠罩住我們。不僅僅如此,他還當著我的面和那個女人來往,當那個房屋建築師回來時,他便開始在外過夜。我挺立著腹部像一個特務一樣跟隨著他的行蹤。終於,在一個暴雨之夜,由於他消失得太快,我跌倒在地,於是,我流產了,我失去了我戰勝他的武器,滿地的血水使我絕望。我的第二次懷孕只是我製造的武器而已。事情就是這樣,等到我終於按響了情婦的門鈴時,我的肚子平坦得像一個沒有丘陵的坡地。我不斷地按著門鈴,那是我發瘋的一個最嚴重的時刻,他開了門,穿著睡衣。可想而知,那是怎樣的局面。現在他可以開始羞辱我了。因為他再也不用憐惜我的孩子。他抓著我的頭髮,開始往牆壁上撞擊,這一切都是他回家以後掩上門,關上窗戶開始的,他不斷地撞擊著我的頭,不斷地出售這個世界,最為肮髒的言詞。並讓一個精神病醫生開了一份證明我有神經病的會診書,在那診書之下,他有足夠的理由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
現在,轎車朝著夕陽之下的一片海灘滑行著。她們將去投宿旅館,方姨講述的故事就像使人在不停止地咀嚼著一隻艱澀酸酸的果實。李水珠被這個酸性的故事所溶解著,她甚至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她們在緩緩地升起的暮色之中已經投宿到海岸線上的一座旅館,方姨因為不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顯得很憔悴和憂鬱。她回房間之後就想睡覺,並責令李水珠也一同躺下,現在,她們躺在同一房間裡,李水珠本以為方姨很快會進入夢鄉,哪知道在黑暗之中她又聽見了方姨的聲音:「我在瘋人院中已經失去了抗爭的力量,我似乎真的已經瘋了。而當
我把頭鑽進一團密封在瘋人院樹籬中的蜘蛛網中時,我看見了他,一個男人,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人還是獸。總之,我透過樹籬中密封起來的蜘蛛網漸漸地看清了他的面容,他不難看,他甚至長得很英俊,這也許也是我當時選擇他的原因。他從包裡掏出離婚證書遞給我時,手指碰到了一團蜘蛛,幾根蜘蛛絲盤桓在他臉上,他用手切斷了也許還正在織網的蛛網,他低聲地叫了我一聲『蕩婦』,然後離開了。他知道我並沒有瘋,所以,他才叫我『蕩婦』,我沉浸在這個詞匯之中,我差一點就瘋了,我撕碎了那本離婚證書,然後我用頭撞碎了房間的兩塊玻璃窗,致使我頭部嚴重受傷,我差一點就瘋了,我還站在瘋人院的井欄邊發呆,當我投井時,一個清潔工阻攔住了我。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這個男人已經成為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敵人,我設計了種種惡毒的懸念,然而,那些懸念上升得很快樂,消失得也快。直到我看見了你,看見你的青春;直到我設入李水苗墜樓案件之中去,我才知道,你就是我們的替身。」
她確實是她的替身,當方姨已經睡著了,她還在想著這個殘酷的故事。而她似乎已經看見了這個男人,並且在準備著進入這個男人的世界之中去,她很快回到了現實這中告訴她說:這是第三個男人,方姨之所以放下那個薩克斯演奏家,急急忙忙地前來尋找這個男人,是因為在三個男人之中,這個男人傷透了方姨的骨心。她急忙地奔赴著,來不及喘息,甚至很快就忘記了對付一個男人的成功騙術。拂曉降臨時,方姨看見了載在李水珠手指上那枚訂婚鑽戒,她站在窗口,捉住了李水珠的手摘下那枚鑽戒說:「還是讓我來載上這枚鑽戒吧,我比你更適合戴上它。」
經過了一天的奔馳之後,她們把車開進了外省的B市,一大股的薄荷味道穿過那天黃昏細密的秋雨南昌來,那是一種令咽喉涼爽起來的味道。方姨對這座城市開始陌生起來,據方姨說自從離開瘋人院以後,她就離開了這座羞辱她生活的城市。再也沒有回來過。許多因記憶而循環的街道房屋都已經改變,仿佛在一張古老的地圖書上被一隻只雨後出現的蝌蚪抖動著身體,當它們抖露下潮濕的水印時,地圖上的痕跡頓時被改變了。
因此,下榻在旅館裡,猶如在尋找著雨後的蝌蚪,似乎只有尋覓到它們,才能尋找到從前的路線。這個世界的舊日面貌被改變著,而那個人在哪裡,此刻,這一切成為了懸念。方姨只睡了一覺,似乎就恢復了體力,她是這樣的女人,床雖然安全、慵倦、溫暖、自我化,然而,她不願意長久躺在床上。她起床時,李水珠還沉浸在夢鄉。大約是這樣,像方姨這樣的女人,已經通過四處逃身而學會了在縫隙中生存,而像李水珠這樣的女人,同樣學會了一點,那就是即使枕著觸電的桅杆也要睡覺。
她不顧一切地睡覺,同時也不顧一切地奔逃,她已經漸漸地習慣了這樣的程序,每到一個地方,方姨首先必須前去弄清楚那個值得她去報復、懲罰的男人的生存環境,然後才輪到李水珠出場,所以,她此刻要慵倦地睡覺,她必須把自我變成冬眠時的姿態,才能滿足方姨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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