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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壞薩克斯手的幸福在於你接近於他,你不是看見他在演奏了嗎?其實他演奏起來時很憂傷,所以,他把這種命定的憂鬱帶到回家去,他說我俗氣,說我從腳趾、手指甲、口腔中彌漫出一股俗氣,即使在我懷孕的時候,他依然用這種情緒折磨我……你喜歡並追求優雅,而你恰好可以體現這種東西。去吧,到他身邊去吧,尋找機會,跟他談論人生、哲學,他
喜歡喝葡萄酒,我聽說他回家時要經過城郊區,毫無疑問,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異變,有錢人和成功人士大約都開始厭倦城市了,他們逐一地向城郊遷移,我的第一個男人如此,第二個男人依然如此,他們帶著公牛式的身體和欲望,還有就是帶著女人向著城郊遷移。薩克斯手也如此,當他開始謝頂的時候,他有了一隻樂隊,同時有了城郊花園洋房。而你必須走上前去,他每晚深夜驅車趕回城郊,我聽說,他妻子很年輕,是一個伴舞演員,很淺薄,他們剛度完蜜月回到家中。我想,我帶你來的目的就是要阻止他們的幸福,儘管這幸福是暫時的,我清楚,薩克斯手跟每一個女人都不會將幸福進行下去,他擁有一種致命的將幸福扼殺的欲望,那就是他的挑剔,他的怪異,他的神經質,他的瘋狂,他的敏感……你恰好可上前,你步行在午夜的郊區,你披著披巾,披巾只是一種道具,這種飾物可以烘托出氣氛,薩克斯手需要氣氛,然後你佯裝倒下,在他車旁邊倒下。注意切不可造成車禍,故事就不能進行下去了,流血的東西我並不欣賞。比如李水苗事件顯得太殘酷了,所以造成一樁人命案是要抵命的,所以,為了不抵命,你在逃跑,如今,你依然是嫌疑犯,你依然是逃犯。然而,只要我永遠閉上嘴巴,你就可以脫離現場,我保證,如果你配合我的意願,順從我的指引幫助我懲罰三個男人之後,我就離開你。而此刻,我已經置身其中,你也不例外。好了,我送你到郊外」
方姨總是神經質地說話,她的思緒可以回到過去,回到將來又回到現在、剛才她又一次提到了李水苗事件,她總是在不經意之間暗示著李水珠:你是嫌疑犯,你是逃犯,我是證人。
這就是薩克斯手,他在演奏樂曲時不知道迷醉過多少顆心靈。為了接近他,李水珠聽過他的三次演奏,每一次聽演奏,她和方姨都坐在一個角落中。佔據著幽暗的咖啡館的角落,似乎是方姨的第一種選擇,然後是咖啡,她總是選擇不放糖的咖啡,並讓李水珠也不放糖,她的理由是喝原汁原味的咖啡,可以讓你置身在生活最苦澀的現場。這違背了李水珠以往的習慣,她喜歡糖塊,喜歡把糖塊攪動在濃烈的咖啡杯底,與前任男友崔亞平在一起時,她不知道,也記不清楚到底溶解了多少糖塊。
而如今,她喝著苦澀的咖啡,端詳並審視著薩克斯手的身影,她們離舞臺並不遠,因為是一個側角,所以,她看見他的臉,那張消瘦的臉仿佛在抽搐,確實,他演奏的樂曲憂傷、迷人而抒情,這正是他可以出入於夜色彌漫中的酒店咖啡廳演奏的迷人魅力。當他演奏時咖啡廳頓然間變得雅雀無聲。方姨的臉,像塊雲朵不時地在變幻,這是一個遭遇過三次婚姻的女人,有足夠多的遊絮飄動在她身體的內部。它或許知道可以在她身體中去生長,也可以在她體內痛苦腐爛而變成秘密。所以,它盡可能地調動起她身體中的語言、味蕾;所以,它壓迫她身體,比石岩更有力量地覆蓋在她身體中央,所以,她必須爆發出來。
她尋覓到替身,便是她拋擲而出的武器,她必須報復男人,因為她三次離異,給她的生活帶來的不幸福始終像一道陰影強烈地分解她的生命。她的替身:一個有姿色和哲學思想的女人,已經淪為她的奴隸。李水珠微微欠起身來,她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這該死的淚水就要盈動而出了。
他確實具有巨大的魅力感染人們的耳朵和心靈。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卻關閉了電話,她的精神旅行仿佛已經達到了十分虛幻的境界,那就是一種漪漣似的縹緲而上的湧動,所以,她並不害怕接近他,甚至在外側,在端詳他那張倍受折磨的臉時,她尋找覓到了一種柔情。所以,在一個夜色彌漫的午夜時刻,她披著深玫瑰色的披巾,它當然只是道具,可也是飾物,當她迎面朝著他的車燈走上前去,她猛然倒下了,他及時地刹車——這就是被方姨控制並製造的相遇。
她倒在他的車輪旁邊。只差一點,車身就有可能撞擊她的兩肋,撞擊到她的子宮或腳踝,然而,她提早前倒下,他及時刹車,避免了一場車禍,他扶她起來,她佯裝昏迷著,在車燈之下,她的披巾裹住了她的上身。
就在他送她到醫院的時候,她醒來了,她輕輕地晃動了一下脖頸,然後低聲地背誦著方姨為她編撰的下列臺詞:我終於能夠與你單獨見面。我等了你很長時間,每夜,只要你去咖啡廳演奏,我准到場,我是你的觀眾,我已經溶入了你的薩克斯間符中去,哪怕我在你的車輪下喪命,我也心甘情願。
車子停在奔向醫院的途中,仿佛停在她傾訴聲中,薩克斯手伸出手來撫摸著她的面頰,仿佛在撫摸一種經膩的瓷花瓶,她在說話,當然,在她傾訴之中已經不知不覺地變幻了方姨的語詞。在她的抒情似的敘述之中,她開始溶解著潛遊在她心語中的哲學以及內心的孤獨、無助和憂傷,因為從她嗓音中突然激起了靈感,它恰好是薩克斯手一直在苦苦尋覓的那種音符。
她當然不是進入咖啡廳中那些普通的聽眾,她的語詞對他是一種吸引,他一輩子演奏一種叫薩克斯的樂器,一輩子沉溺於一種黑色的憂鬱和神經質之中,並且一輩子尋覓著,同時也在顛覆著命運。所以,他被她事先準備好的臺詞迷住了。夜色彌漫進車窗,他把她送到街中央,她不出賣自己的住址,幾天前,她們已經離開了五星級酒店的客房,方姨說:「我們還是住兩星級酒店吧,我苦苦掙錢經不起那只從收銀台伸過來的手的折騰。」她們住進了兩星級酒店,她在今夜給他留下了電話,那是方姨手機的電話號碼。她一回到客房,方姨就掐
滅了手中的一隻香煙靠近他說:「我知道,他容易動情,這是你我可以懲罰他的時刻。」
接下來是見面,第二天,薩克斯手就給她來了電話約她見面,而此刻,方姨說我們又要啟程了,讓這個好色的薩克斯手沉溺於神秘主義的光環所籠罩的世界中去吧。這樣,他已有的世俗生活就會慢慢地變質。現在,讓我們回去,老闆不是等待著與你結婚嗎?讓我們回到他身邊去。去看看他為你設計的婚房,然後披上婚紗……體會一下婚紗的美妙……就這樣,方姨已經準備好了返程的飛機票。
而此刻,電話響了,方姨靠近她的手機,她一直在等待,她的第二任丈夫打來電話,她喂了一聲,隨即把電話遞給李水珠說:「要神秘一些,要用精神折磨他已經有的幸福生活。」於是,從李水珠的舌苔之中的彌漫出一種像詩一樣的遊絮,它噴濺而出,已近中年的薩克斯手在電話那邊說:「我的女神,你是我夢中的女神,你到底什麼時候回來?」
她只是充當了一個勾引者的角色,就像蝴蝶勾引了樹枝,然後就飛走了。這個小小的計謀使方姨看上去很滿足,她的神色滿足又憂傷,像一隻幽暗的水甕蘊存著無限的、飽滿的水質,而它的幽暗罩住了水甕,乃至於它的花紋都在搖晃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