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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可怕。這出乎她的意料,然而,她需要的是時間,她知道方姨在外面,方姨已經不知不覺地變成了她命運的操縱者。她需要時間,她跑到這裡來,並不是來睡覺的,不錯,她確實想睡覺,她依戀床就像白雲依戀著天空。因為白雲依戀天空就可以飄動起來。男人,這個看上去好心的男人卻把她限制在床上。她一呻吟他就醒來了。因為她女性的聲音很自然地切割了一個男人的夢鄉。
男人穿上衣服來到她身邊。她指了指頭。意思是告訴他頭痛,男人要去找藥,她突然抓住男人的手讓他別離開,她感到害怕。她輕聲呻吟道:「離我近一些,抱住我,我感到害怕。」男人果然抱住了她,她的整個身體細緻地感受男人身上的錢包在哪裡,那才是她最終的目的。然而,竟然沒有那樣的四方形的堅硬的東西,她感到有些失望,她想男人的衣服中大約沒有裝錢包。就這樣,她的呻吟聲漸漸地熄滅了。男人以為她睡著了,就再一次把她放在床上,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上午七點半鐘,醒來時她發現了男人的留言。男人告訴她說到紙廠去了,要到下午才回家,讓她等他。
這真是一個最簡單的男人,毫無防備的心理,把一個陌生女人帶回家,並讓這個女人呆在這家裡。為此,這個男人為她提供了下列活動,她睜開雙眼以後,已經清醒地意識到一種荒謬把自己帶到這裡。是一種最荒謬的行為使她不顧羞辱地走進了這庭院。終於度過了一夜,這個男人竟然沒有觸犯她的身體,這個男人顯然是男人中的男人:他不利用她已經沉入陷阱中的身體,他不利用她的遭遇以達到一個男人的目的。也許這個男人對於他來說根本就沒有什麼目的,他之所以將她帶回家,只是一種好心和同情。當然也帶著一種幻想,所以男人讓她在家裡等待他回來。
而她又一次被目標所籠罩住了。傳來輕輕的敲門聲,她聽見了方姨站在門外叫喚她。她打開門,方姨走進屋來。兩個人面面相覷著,彼此在衡量,測定,推算這個世界,彼此都在感受在剛剛逝去的夜裡,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方姨聽見了水滴聲,這是鄰居家擰開自來水的聲音。
方姨和她已經感受到了兩個人臉上的一系列的沒有時間和環境清洗的痕跡。雖然昨天晚上回到這裡來,李水珠洗了臉和腳,然而,她知道她身體中佈滿了汗液的痕跡。方姨從鄰居家自來水籠頭中的感受到了一種啟發。所以,她找到了簡易洗澡間,方姨洗了澡,讓李水珠也洗了澡。現在,她們要利用房間城陳列的一切,她們在尋找抽屜,她們拉開了男人臥室中的一排抽屜,終於發現了一筆很少的現金。方姨說,剛好可以買車票,剛好可以買返程的火車票。方姨讓李水珠留下一紙借條,告訴這個男人好暫時借走了他抽屜中的幾百元錢,過不了多久她就會從郵局把錢匯回。
方姨所希望的目的已經達到。這真是一個荒謬的時刻呀。他們留下紙條,掩上門,她們記下了門牌號,她們還發現了男人的工作證,男人29歲,未婚。她們記下了男人的姓名,為了日後匯款時使用。臨出門時,方姨解釋說:「我們的行為並沒有觸及到罪惡,你用不著難受,回去以後,我們就把錢如數地匯回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誰讓我們陷入這座小鎮。」於是,她們直奔火車站,上了火車以後,李水珠閉上了雙眼。
旁邊是方姨,她們剛剛在那個紙廠工作的男人家裡洗了澡,試想一想,如果她繼續留下去,那麼,她與那個男人之間到底會發生什麼樣的故事呢?她不想繼續想像這個故事,因為故事剛開始就斷了音符。火車所揚起的音符可以中斷剛剛發生的一切細節,包括那個男人看不清的臉龐。這張模糊的臉只是她生活中的插曲而已,它的插曲短暫得宛如一聲歎息,旁邊是方姨,她控制或支配著一切,不知不覺地,李水珠已經淪陷在方姨的聲音之中。她總是在李水珠恍忽時發出一種聲音,蛇、蚯蚓、蟥蟲、蝙蝠都會在特定的時刻發出聲音。一旦它們發出聲音時,我們人類就會傾聽著,因為比起我們自己的聲音來說,異類的聲音便更神秘。。現在,方姨已經變成了李水珠的異類,她有一種神奇的力量讓李水珠陷進去:「我們剛剛經歷了什麼,你都牢記了,牢記過去不是一件壞事,在剛剛經歷的小鎮生活中,我們甚至還比不上一個花子,連花子都有居所,我們卻沒有,所以,失去我們的生活意味著受罪,而你我偏偏又都是無法受罪的人,我們不可能日復一日地流浪,我們不可能帶著髒兮兮的身體流浪。所以,讓我們回到從前吧,那畢竟才是你我的生活。毫無疑問,我們已經被捆綁在一起了,是什麼東西把我們捆在一起的,當然是命運,簡言之,是李水苗墜樓案件。」方姨在關鍵的時刻總是能夠固執地、巧妙地抓住李水苗墜樓案件,它伸及到荒野,那乾燥的境地又被猛烈地推回來。
它使李水珠又一次感到孤單和可怕,然而惟其如此,她只能憑藉著方姨的力量,一種傀儡的力量:通過一種壓迫一次又一次地使她無法離開她的夥伴,她的盟友。她服服貼貼地站在方姨這一邊,似乎只有這個女人才能改變她的命運。她從那座力圖蜷成包裹、晾曬在乾燥的小鎮,以此才能孤注一擲的命運之中又一次伸出頭來,她的頭濕漉漉的,宛如從潮濕的地窖中探出頭來,這一刻她清醒無比地領會到方姨錚錚的教誨。她用其張開的嘴沉默著。事實上卻是在領會和溶解命運。她又一次理智地告誡自己:回到從前是明智的,因為她不可能與
一個乞丐爭占棲居這地,她不可能在露天的世界永遠走來走去。眼下,那套巴黎時裝緊貼著她,儘管在紙廠工人家裡爭分奪秒地洗了一個澡,然而,她肌膚開始被汗液、被火車上的擁擠、被喧囂聲溶解出了人體最為永恆的味道。所以,她渴望著洗澡,她渴望每天能鑽進浴房,她渴望脫乾淨衣服時的聲音快快結束。
這時,她緊貼著方姨,因為趕火車,她已經不可能等待下趟火車,所以,她們只買到了硬坐票,然而,在那一刻,已經足夠滿足她們逃逸的心理了。現在,她的頭竟然倚依在方姨的肩膀上,她們的外形就像一對母女,她正置身于方姨的保護傘下——慢慢地回到從前,慢慢地冷卻下來,然後又一次重新燃燒自我。
她所謂的自然現在哪裡?終於擺脫了她自以為是的烏托邦的小鎮,她又一次回到了從前,翻開日曆,並沒有過去多少時間,恰好是一周,然而,她卻感到黑夜漫長,而她終於迎來了黎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