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三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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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老闆竟然在她之後才回到這座城市,所以,她只需要輕輕地撒一次謊,說自己因為身體不適而未上班就足夠了。回到從前的位置是她在那個黎明前夕擬定好的一篇私人信劄和公文,她一遍又一遍地默認著寫給自己的信劄和告誡自己的公文書,她一遍又一遍地反復總結著生活的真諦:必須回到他身邊去,正如方婦所言,這個世界到處佈滿了險徑,既然如此 ,就回到從前吧,何況她帶著他的鑰匙。

  方姨說你應該到他的房間中去等他。你應該讓他感到意料不到的驚喜,你應該在他回來的夜晚就看到你的存在,你應該像一隻音盒一樣在他房間裡出奇不意地發出旋律。方姨不斷地重述著他的重要性:在他身邊你可以受寵,你可以不用奔跑,如果他有一天為你戴上求婚戒指,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那時候你就嫁給他,只有那一刻你才會真正地結束逃逸生活。現在,回到他身邊去,你既是他的文秘,又是他的私人女友,你佔據了與他的雙重關係,就意味著我們已經回到了家。

  簡言之,她們已經從火車上奔旋的轟鳴聲中改變了命運,她們彼此頭倚著頭,表面上看是一對母女,實際上她們倚著頭是尋找利用她們之間的捆綁關係,是什麼把她們捆綁在一起,當然是命運。從李水苗墜樓的那一刻,就意味著她和她為了相互利益會走在一起的時刻已經不遠。火車啊火車,那是一個接近黎明的時刻,她們雙雙鑽出車廂,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她們生活得如此地齷齪,如此尷尬,如此地被動。火車把她們帶回到了從前,她們乘出租車回家,兩個人除了想洗澡之外,就是想好好地睡上一覺,在那個時刻,也許她們什麼都不來不及想,什麼陰謀都已經離她們遠去。人被睡眠所期待的時候,也許是世界上最單純的時刻。她們只睡了長長的一夜,又回到了現實,這個現實就是男人的世界。

  男人到底是什麼呢?方姨自始至終都把男人比喻成動物,男人是最大的動物,是最兇猛的動物,也是最缺乏機智的動物。而女人是什麼,對方姨來說,女人應該是動物中的動物,它就是狐狸,不知道為什麼,方姨對狐狸情有獨鍾,在她的臥室中掛著一隻狐狸的攝影圖像,那是一個動物學家拍攝的。因此,光影美妙地映現出一隻來自茫無邊際的森林的狐狸,它嚴格地恪守著規則——狡猾地施展著自己的本性,穿越在黑暗的世界和明亮的旅途之中。當然,這幾乎是所有人和獸的本性。只是一頭狐狸的本性更具有謊言似的美妙,當人和獸相鬥時,他們更喜歡或相信謊言,所以,方姨說:「我喜歡狐狸。」

  男人到底是什麼呢?在如此短的時間裡,她又回到了男人的房間,她想起了那個陌生的造紙廠工人,她根本沒有看清人的臉,然而,她卻想利用他,說穿了她是想利用他的錢包,她沒有搜尋到他的錢包,為了那只錢包,她施展了一個小詭計,發出呻吟,以便吸引了他,他果真奔向她的呻吟,她緊貼著他,只是為了搜尋到那只錢包——人在困境中是多麼地卑微不堪啊!幸運的是她遇上了一個保持著理性和品格的男人。所以,她對這個男人心懷感激,她一回到這座城市,第二天就到了郵局,方姨似乎已經忘卻了這件事,也許她不來不及想這事,然而,對李水珠來說,這事情太重要,因為她不想被那個陌生而無辜的男人把她當作騙子,所以,她到了郵局,如數地給那個造紙廠的工人匯去了借款,她沒有寫下匯款地址,她已經確定了自己命運的軌跡:要像方姨牆壁上那頭狐狸一樣詭秘地穿越這個世界。

  所以,她來到了男人的房間。她坐在黑暗中等他回來,她知道男人很快就會回來的。男人驅車回來了。她站在窗口看到了這一切,然而,她還是沒有開門,她想讓他在黑暗中感受到他的到來,所以,她跑到臥室中去等他,她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因為夜已經很深了,男人回到 後打開了房間的燈,他發現了她的高跟鞋,男人去了浴房。對於這個男人來說,他用不著饑渴地奔向她,他是成熟的,他洗了一個澡,換上了乾淨的睡衣,慢慢地來到了臥室。他慢慢地靠近她,觸摸到她身體最敏感的內核,她整個身體膨脹著,她的眼裡充盈著他看不到的淚水。她不會出賣她過去的生活,她要改變一切,即使在與男人彼此的擁抱之中,她也在想著方姨那雙眼睛,它仿佛在鼓勵她說:你必須變成我想要你做的那只狐狸。

  有三天三夜,李水珠都留在他身邊過夜,中間她給方姨打過一次電話,那是她上班的時候,白晝把她和他的肉體隔開了,然而,她依然離他的辦公室很近,那是午後,她掩上了門,跟方姨通電話,她只是告訴方姨近兩天她都不可能回家了。方姨似乎在盯著她的靈魂追問:他是不是已經被你的肉體所征服了。

  三天三夜終於結束了,她回到了方姨的身邊。她總是要回來的,除了方姨是她的歸宿營之地外,她還感覺到了男人的暗示。第三夜男人便開始有些焦燥地說跟女人睡覺總是不踏實,並且暗示她說,他還是不太習慣在一個女人身邊長時間地過夜。這一切都在暗示著她。男人累了,男人需要獨處。方姨笑了,她總是在審視她一遍以後,在仔細地傾聽完她敘述以後,發出那種詭秘的笑聲:「這個男人已經老了,你難道沒有感覺到他開始老了嗎?他已經不適合每天晚上同你一塊過夜了,因此,這是一個問題。」

  方姨把這個現象歸納為一個問題以後的第三天,帶著李水珠赴約。方姨說:「既然現在你已經征服了他,你就應該折磨他,到時候了,你看見那些毒蜘蛛嗎,插隊時,我們去開劈一片荒地,在荒地的樹杆上掛滿了一些誘人的蜘蛛,那種身體的紅色像野草莓,那種紅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再遇到。然而,既然相遇了,我們就要被它們所迷住,被紅蜘蛛迷住的過程是短暫而瘋狂的。我和另一個女知青一定要攀上樹枝,懷著一種熱烈的好奇,我們離紅蜘蛛越來越近。就在這時,我們務必付出代價,我們的臉被紅蜘蛛不知道什麼時候蜇了一下,就 那麼一下,我們中毒了,臉腫得像飽滿的南瓜,這是一次中毒的記憶,我想說的不僅僅是記憶,我想告訴你人生的技巧。到時候了,既然你帶著如此特殊的身份,潛逃在此地,既然我目擊過你的行為,我們已經捆綁一體,所以,你必須配合我,人生就是戲劇,現在,我們去赴約,有一個男人經我介紹已經心悅你很久,只是沒有見過你。」

  李水珠的電話在響,這是老闆為她特意配製的個人手機。這東西對他來說當然是新鮮事兒,對世界來說已經不新鮮。手機就像任何飾物,玩物一樣貼近在男人衣褲上,同時也貼在男人胸前,對於她來說之所以新鮮是因為在一個許多人可以享受手機的時代,她在潛逃之中,她的靈魂一點也不開竅,她自以為自己是嫌疑犯——而且與方姨的相遇,使這種命定的鎖鏈越來越尖銳地響徹著。她無法創造自己的生活,她失去了創造的時機,她被方姨,一個女人旋轉在其中,老闆也在旋轉她,所以,送給她手機,老闆說:「在24小時內,你都開機,你是我的女人了,你應該為我獨自開機。」正是這些話使方姨笑開了懷:「他終於開始束縛你了,看來你的魔力生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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