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只有當人變得真正地一無所有的時候,人才會像一堆垃圾一樣任意棲居在任何地方。那天晚上,方姨帶著李水珠別無選擇地鑽進了懸空的櫃檯下面,她們剛坐下來就嗅到了一種味道,方姨肯定地說,這櫃檯下在不久之前肯定住過人,因為從這櫃檯下面的小角落已經散發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像是任何一種垃圾,比如西瓜皮。也就是說我們現在已經變成了垃圾,
我們已經喪失了尊嚴,所以,我們就是一堆西瓜皮而已。李水珠不想說話,她已經困得不行,她想趁機在這漫長無際的黑夜深處,逃避來自人世間的一切追問,她想已無所謂了,在這裡,就讓自己變成西瓜皮吧。然而,她的眼皮剛合上,就嗅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味道,一個披頭散髮的分不清是男是女的流浪人突然鑽進來責問她為什麼占了他的位置。他一說話才知道他是男人,他帶著滿身的酒味、腥味、臭味挨近前來說:「這是我的地盤,誰讓你們占了我的地盤?」方姨拉著李水珠站了起來,方姨說:「嚇死我了,這樣的事情在我的上半輩子都沒有遇到,李水珠,我們離開吧,這鬼地方要置我們於死地,我們連一個位置都沒有,我們連一個臭烘烘的位置都沒有,現在又身無分文,所以,我們趁早離開吧。可我們買火車票的錢都沒有啊,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啊?我想起來了,你可以去利用男人……」
李水珠在黑夜中睜大了眼睛迷惘地看著方姨,似乎在追問,在這樣的時刻,我能利用男人什麼,我到底能夠利用男人一些什麼?方姨繼續說下去:「我已經發現了,這裡的人們睡覺都很晚,附近有一座造紙廠,你聽見聲音了嗎,我知道這裡的紙廠有一些名氣,你看見那些陸續下夜班回家的工人了嗎,我可看見他們了,他們看上去都是一些青年男人,與你的年齡差不多,這就是你可以利用他們的地方,在這夜裡,你可以假裝是一個失戀者,你的模樣依然迷人,而且你的衣服雖然髒了一些,然而很特別,至於你赤裸著雙腳,這並沒有什麼,你知道失戀者是很容易喚起別人的同情的,不錯,你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戀者,在這個夜裡,別的任何一種身份都很勉強,都做作,所以,你就演戲,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擁有你的舞臺。那燈光很暗,我剛才已經發現了從造紙廠回來的工人們,他們單個,兩個地走著,還哼著歌曲,那都是現在很流行的愛情歌,這證明他們可以被人所利用,如果你不利用他們,我們就沒法返回去,你的目的很清楚,你必須弄到一筆車票錢,這數額並不多,你明白了嗎?其餘的你應該隨機應變。方姨在外等你,要充分地利用時間,時間長了,方姨就失去耐心了,記住,如果有了車票錢,我們就可以回到過去,回到我們曾經生活過的那座城市去,你還記得那個男人嗎?你不會忘了他的大房子,你不會忘了他的房門鑰匙在你包裡吧,有了這鑰匙,我們就可改變命運,如果你不是固執地向這座莫名其妙的小鎮奔來,我們已經回到了從前,知道從前與現在的對比了吧,好了時間不早了,去吧,去誘引一個男人並利用他一次吧。」
方姨說話時總是恰到好處地可以打開一個世界。本來,李水珠似乎已經忘了,事實上她並沒有忘記那個男人,他屬她的老闆,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就給了她房門鑰匙。那鑰匙硬綁綁地貼著她的骨頭,宛如男人的性器——帶著她歷盡身體的一切遭遇。
她已經完全弄明白了方姨的意思,方姨剛才說話時,她的世界已經變成一種觸角,它正要回到從前,而此刻,她
變成另外一種觸角。她離開了方姨,她害怕天亮,她知道天一亮,事情就會變得更糟,那時候,強烈的陽光透明地降臨,不再是夜裡那朦朧而縷空的布幕般前來籠罩自己。天一亮,自己的臉、腳、身體將暴露,李水珠從未這樣地討厭自己的身體,它現在多麼需要一次沐浴,然而,任何沐浴都需要空間。
她站在路口,用不著扮演失戀者的臉,因為她的臉耷拉著,宛如低沉的烏雲在她頭頂,她披著長髮,這長髮曾經在不久之前按照方姨的安排到美髮燙成波浪形,那些波浪果然吸引了她的老闆。如今,一陣風吹過來,在這下半夜,她站在路邊,當然顯得楚楚動人。她不需要作任何表演,她的衣裝,一件簡單的巴黎時裝,自從遇上方姨之後,她箱子中的服裝就變了,那種變原本是攻擊男人,說得透明些是為了誘惑。這是方姨教會她的一點點入侵她身體的時裝術,也就是魔變。女性原本就是可以利用自己的身體,它柔軟的武器套上外裝,就變成了女巫。確實,它入侵了老闆,那個快近五十歲的男人從她優雅的身體中感到了暈眩,便主動地、進一步地把鑰匙交在她手上。而此刻,她的生活在倒退,她陷入了自由的奔逃,因為淪陷在這座西北小鎮上,她失去了旋轉的車輪,她不得不利用已經保留在她身上的青春特徵,一個年僅23歲的青春風格在這座小鎮顯得風情迷人。
果然,一個騎著自行車的男人下了車,走近了她。她依然低垂著頭,就像一朵被雨打濕的花。男人伸出手來托起她的下巴說:「你迷路了,你失戀了?你想自殺?」男人的提問使她想起了方姨不斷的叮囑,為了那兩張火車票,為了擺脫令她的人生滑稽的悲涼境地,她一定要在這一刹那失去尊嚴。事實上,她早就意識到那種樸素的、偉大的、動人心弦的尊嚴已經離開自己了。她既然已經失去了尊嚴,那麼,此刻,需要的就是勾引,她突然哭了起來,男人說:「你別哭。」
男人在此刻說著那些寬慰的話,她說,她是一個外地女人,被一個男人拋棄在這座小鎮,而身無分文了。男人伸出手來說:「你可以到我家裡去,我是紙廠的工人,我父母都不在了,我家裡房間很寬敞。」男人很容易就地鉤了,她想起了魚兒,那些進入垂釣者圈套的魚兒。她盯著男人,男人是善良的,沒有一點兒惡意。她就這樣跟著男人到了一個陌生男人的家,在打開的庭院之中,她隱隱約約地嗅到一點點花香。男人推著自行車陪她走了很長時間,終於到了家,於是,燈亮了,水壺上的水開始沸騰起來,在燈光下看上去,這是一個三十
歲左右的男人,他的臉顯得忠厚,是一張她很久以來已經看不到的臉。這多少有些讓她鬆弛。男人說:「你住下來吧。」男人拉開了讓她住的房間,從櫃中取出被子、床單。而她的目的不在這裡,在別的地方。她在盯著男人的錢包,這就是她的現實目的,她不需要多少錢,只要夠買車票的就行了,然而,要怎麼才能接近男人的錢包呢。
這當然需要表演。進房間睡覺以後,她就開始呻吟起來,這呻吟起起初很輕,然而,即使是很輕的聲音在這間房屋裡也會穿過房間,男人住在隔壁,男人大約是很累了。他的同情心以及對一個女人抱有的幻想使他帶回了一個女人,然而,他確實累了。剛把她安置好睡下以後,他自己就回房間睡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