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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個人身體徹底地倚依在一座雜貨鋪櫃檯前的時刻。當李水珠掏出錢包時,方姨就站在旁邊。然而,兩個人卻怎麼也沒有想到,讓人難以理喻的事情發生了,一隻從空中突然伸來的手並不生硬卻輕鬆地就把李水珠手中的錢包盜走了。方姨所描繪過的一無所有的時刻比她設想的要快得多。她們中的誰也許想去追,那自然是李水珠,然而,方姨卻抓住院她的
手臂,阻止了她,並說:「有什麼可追的,那只錢包已經不再屬你,就讓他屬更需要它的人吧。」現在,一分硬幣也沒有了,連買廉價塑料鞋的錢都沒有了。於是,方姨笑了,那是一種被生活所愚弄的笑,或者說是她想為此愚弄別人的笑。她所愚弄的對象只有一個人,自然就是李水珠了。她站在李水珠的面前說:「鞋子丟了,就讓我們赤腳走。我當過知青,我無所謂,我當知青的時代你也許還沒有出生呢,那時候我們赤腳穿過田野,那是南方的田野,我們用在牛的吆喝聲中溶為一體,我們赤著腳,似乎整個知青時代我們都可以赤著腳,那些螞蝗不時地入侵我們的腳踝,那些看不見的蟲吞噬著我們,然而,我們卻很快就習慣了。想想那種年代,我們都已經經歷過了,現在算什麼呢?哦,你當然不一樣,可有一點對你來說是殘酷的,那就是你的身份,我知道你的特殊身份,所以,我願意陪著你赤腳行走,現在,讓我們往小鎮中央走去吧。」
李水珠顯然已經不再跑了,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被生活所愚弄著。而且旁邊是方姨,她
能夠心甘情願地溶入方姨的聲音之中去,反之,她會變得越來直孤單。旁邊有一道影子,總不是壞事,而且她知道方姨是不會輕易地出賣她的,如果方姨想出賣她,那就不會陪她來到這荒涼的小城鎮了。所以,哪怕方姨的聲音、笑容一次又一次地在愚弄著她,她也不反抗。
也許目前應該解決的生存問題,比任何問題都棘手。她們餓了,她們眼睜睜地看著越來越逼近的小鎮上冒著炊煙,李水珠已經在方姨的陪同下走了近兩公里的路程進了小站。方姨插隊落戶的知青生活給予了她鼓勵,這樣一來,赤腳行走不再那麼困難了。人都是依賴著鼓勵前進的,在他人的聲音支配下的李水珠,此刻正無助地看著方姨,她一定是渴望方姨在這樣一個艱難的時刻,想出什麼辦法來解決饑餓的問題。方姨環顧四周,天色已近黃昏,方姨帶著她已經進入了小鎮。這是一座四方形的小鎮,竟然飄動著那麼多外省人的聲音。這讓方姨開始興奮起來了。她興奮的現由:這是一座可以敞開的小鎮,因而它才可以收留和兼併各種各樣外省人的降臨。方姨盯著一家美髮店,就在這時,李水珠突然發現這美髮店是如此地熟悉,竟然是自己從前落腳的一個地方,難道自己又重新回到原來逃逸的地方了?
她突然十分警覺地盯著四周,很久以前,她溜出美髮店,本想給母親打電話,卻遇上了吳學恩,正是他把她帶走了。她現在依然對這個男人的存在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因為她的身心再也不想與一個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的男人產生糾纏了。方姨示意她朝著美髮店走去,因為門口上貼著一份聘用廣告顯示出院執筆人的文化粗俗。方姨站在美髮店前默視了幾秒鐘,一個女人走出來,女人以為她們是來美髮的,方姨說:「我們想來應聘。」女人看了看方姨說:「你年齡太大了,已經不宜我們的聘用之列。」這句話似乎已經刺激了方姨,她頓然拉著李水珠的手就走,女人在身後叫道:「年輕的女人可以留下來。」方姨卻依然拉著李水珠手往前走。
方姨走了一會終於停下來自語道:「她嫌我年齡大了,仿佛她是一個男人,她也會有年齡大的時候,包括你也一樣。你有一天也會老態龍鍾的走路,你想像過你老態龍鍾時的模樣了嗎?」在這樣一個地方,在她們饑餓難耐的時刻,方姨竟然讓她去想像一個遙遠無邊的時刻,她吸了一口乾燥的空氣。她突然想起了母親,她有理由去想像母親正在度著腦萎縮時期。方姨晃了晃她的手臂說:「我們找旅館先住下來吧。」
「可我們沒錢啊。」李水珠迷惘地自語道。方姨趁機說:「知道生活開始捉弄你了吧?」她想把心裡話告訴方姨,她已經被生活捉弄過了,她已經無所謂了,然而,她最終還是沉默下來。
從旅館走出來一個女人搖曳著巴蕉葉做成的綠扇面,方姨說要住旅館,女人就笑著說歡迎啊歡迎啊。在登記台前,方姨突然說在火車站錢包被小偷弄走了。開旅館的女人說:「世上沒有這樣的好事,沒有錢就不要住旅館,去住大街吧。這個世界上騙子太多了,我惹不起你們。」方姨白了一眼李水珠說:「她說我們是騙子,你覺得好笑嗎?」李水珠已經笑不起來了,簡言之,從李水苗墜樓的那一鈔鐘開始,她歡笑的生活就已經真正地結束了。不過,方姨問她的時候,她的眉宇間在抽搐,她想笑,因為笑也是表示一種無所謂。
方姨說:「既然我們是騙子,就已經無法住旅館了,就讓我們住大街去吧,可這座小鎮也沒有什麼大街,我們就住小街小巷吧。我自然是無所謂,我什麼地方都住過,知青時代,為了趕秋收,我們就到很遠的地方去收割,為了省時間,我們就住在在養蜂人的茅屋中,下雨了,雨就淋在身上。那時候,能夠住上茅屋已經不容易了,我們就是那樣走過來的,我現在可以陪同你去住大街,住櫃檯下,住廢墟,小角落,總之,我要陪你嘗試遍人間的煩憂。這一切都是為了陪你。」方姨的話終於說完了。她們直想尋找到肩膀可以倚依的一個地方,一個角隅,在這西北小鎮上,到處都是扔在地下的西瓜皮,腳稍不留意就會滑倒,人們用西瓜皮來刺激灼熱冒煙的腸胃,所以,清潔工只有在第二天黎明才有時間來處理這些滿地的狼籍。李水珠就差一點沒被滑倒,方姨拉著她說:「鼓起勁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既然已經變成了兩個小騙子,就應該感受一切,你看見那櫃檯了嗎,那櫃檯下面空著,那不是我們的房子嗎?」李水珠問自己,難道我們今晚就該睡在蚊蠅飛舞的櫃檯下面嗎。」她的熱淚差一點就湧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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