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逃犯 /海男 著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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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一生是由大大小小的事件組成的,而事件又是由大大小小的細節綴合而成的。讓我們沉溺於細節吧,讓我們在細節中生活下去吧。自從那天晚上以後,李水珠就想逃走,她並不想與吳學恩結婚,這事對於她來說太艱難了,她找過幾次工作,在附近,然而,每當她接受初聘面視時,用人單位總是問她過去幹過些什麼,有什麼特殊技能等等。她沉滯地回憶著 自己曾經學過專業知識,她是哲學系的優等生等。然而,她不可能面對用人單位說她會講述尼采、叔本華、蘇格拉底的哲學理念。在說這些哲學理念難道能改變她的生活和命運嗎?

  她在遲疑中離開了,大學畢業以後,她就陷入了熱戀,然後陷入了李水苗墜樓事件——她無法解釋她的生活困境,而且她目前並不想結婚,她突然在某個半夜傾聽著吳學恩的呼吸聲,她對自己說:我不過是暫逃逸在他身邊而已,我不可能跟隨她完成一生的婚姻生活。當她感覺到他的鬍鬚,那些像野草一樣的鬍鬚在暗夜中猛長,她感覺到它們也正在以肉欲的信息前來探測、磨擦她的面頰、脖頸、舌頭、胸部時,她知道自己已經喪失了肉體,自己不過是他的玩偶而已——因為她從來也沒有愛過他。她翻過身去,第一次拒絕了他,他問是她是不是不舒服?並且還對她說明天中午他就要去跟前妻談判,他已經抓住了她的一切無恥行為,那個中年男人是一個公務員,近期喪偶,中年男人跟她何持著性關係,因為那個中年男人也許會娶她,而那個江浙商人對她似乎已經厭倦。他渴望快一些離婚,渴望快一些擺脫原來的生活,渴望快一點和李水珠達成婚姻關係。他所持的觀點是:女人既然已經跟他發生了性關係,就應該是他的女人了。他的鬍鬚再一次磨擦著她的手脊背,然後天亮了。

  難道就這樣生活在這個男人的身邊,難道再也不另闢蹊徑了嗎?吳學恩離開以後,李水珠照常上菜市場買豬肉和蔬菜,他每天突然能保持著吃一碗紅燒肉的習慣,而且大口大口地咀嚼,每當他咀嚼時,她就感覺到一種厭惡——她弄不明白男人為什麼能吃這麼多的紅燒肉,為什麼那些肉到他胃裡去之後,能正常地很快地消化。光這一點,長久以來已經讓他不堪忍受了,而如今,他真的要去面見妻子,也就是說他真的要用離婚來解除同樣讓他不堪忍受的背叛關係了。等一等他,等他談判回來再說,因為結果很重要。這一等待就像別的等待一樣使她感到恍忽;突然之間,在菜市場門口,一個女人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本能地回過頭去,她驚訝地搖頭,天啊,那是她的鄰居,竟然站在菜市場門口看著她,在她看來是審視著她的眼睛,這就是那個年僅五十歲的婦女,上次她回家燒毀照片時,這個婦女曾經打開門,她以為是小偷,而李水珠卻不是小偷。

  那時候,她就感覺到了她的鄰居在審視著自己,似乎在問她你到哪裡去了。你妹妹墜樓而亡,你母親住進了醫院,而你卻消失了。她直到如今仍然不知道鄰居姓什麼,她好像是一年前才買了房屋住進來的,她好像是離了婚,孩子判給了男方,所以,她記得很清楚,她從臥室中推開窗戶的那一天,恰好是這個中年離婚婦女搬家的日子,她似乎沒有任何幫手,她什麼幫手都沒有,她獨自一人,她的東西整整裝在六七隻箱子裡,那些沉甸甸的大箱子在她的手中從左手換到右手,再從右手換到左手上,那是冬天,她穿一件黑色的大尼衣,拎著那些箱子上樓。李水珠很想跑去幫助她,然而,這個婦女太陌生了,而且從窗口望出去,她的目光顯得很生硬,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從那以後,她住在一側,這個離婚婦女的目光很蒼涼,也很冰冷。

  李水珠點點頭就想離開,女人卻喚住了她說:「我原來就生活在這座小城市,你想到我的住處去看看嗎?」她否定著說她還有別的事還必須,女人盯著她不放:「我知道 你四處遊動,我知道你的難處,我知道你陷入了困境,我們每個人都會陷入困境,所以,我想幫你,我知道你現在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我是在無意識之中看見你的,然而,我知道那個男人配不上你,你離開那個男人對你來說事關重大……走吧,到我的住處看一看吧,除了這座小城市有房間,我還在另外一座城市有房屋……許多年來,我一直在購置房屋,因為任何東西都會離你而去,只有房屋地產不變……」女人走上前來,慢慢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覺得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得像一個謎一樣不可解釋,而自己竟然就這樣跟著她往前走。

  過了菜市場,再過一條馬路進了一條巷道就是一座宅院,女人抬起頭來說:「我住在六樓,是頂樓,我喜歡住在高處。」李水珠拎著豬肉,女人說:「你為這個男人買豬肉燒飯已經很長時間了吧。」李水珠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知道在什麼時候應該保持沉默,她知道哲學的最高境界就是讓思考沉入身體的牢獄之中去。她已經擁有了身體這最大的牢獄,如今,她的思想苦役已經展開,她上了樓,然後女人打開了門,這是一套三居室的空間,然而卻顯得很寂寞,產生這寂寞的當然是毫無意義的虛無,房間很空,臥室中有一張雙人床,有衣櫃,另一房間有一張單人床,除此之外,有沙發、廚櫃和器皿,也就是即使家俱應有盡有,這房間依然顯得虛無,因為它缺少人氣。

  女人說:「你為什麼不住在這裡?這是一個多好的空間啊,如果你在這裡住下來,我會很樂意,而且你用不著出房租,當然,如果你願意,你可以找一份職業維持生活。」她猶豫著,這個鄰居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簡直就是一片雨後從山野深處冒出來的野蘑菇,她的降臨難道是為了替她撐開一片蘑菇林帶嗎?此刻,她力圖想竭盡可能地保持理智和清醒,女人靠近她說:「你面臨著人生中最困難時期,我曾經遭遇過這樣的時期,我願意幫你,你就住下來,我明天就離開,你願意住多長時間就住多長時間好了。」她費勁地抵抗著,沒有 用,她的腳似乎再也無法挪開,她從女拎下樓,她還是想回到出租屋去,她要取回她的衣物,女人說:「去吧,去吧,快點回來。」地是,她回到了出租屋,在這段時間裡,她知道吳學恩跟他的前妻在附近一家公園談判。而她卻在逃逸,她有充足的理由和時間為此逃逸,這就夠了。她所以逃逸就是因為男人要離婚然後跟她結婚,而她即使已經赤條條地同這個男人溶為一體,她也產生不了對這個男人的愛情,這就是理由;而時間是流動的,零散的,也是可以輪轉不休的。而如今,她已經握住了鑰匙,她如果今天不逃逸,明天也會逃逸,然而早逃逸比晚逃逸好。她從衣櫃中取出全部衣物,她本想留下紙條,寫上留言,然而她知道一張口說話就意味著累贅和麻煩,還是沉默著最好,於是,就這樣,她把那團生豬肉留給了男人,離開了出租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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