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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母親打電話成為了她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她站在華山西路中段,那裡有一座綠色的電話亭,亭子看起來像是兒童積木房間,看到油綠色的色澤在眼前舞動起來時,她仿佛觸及到了夏日最為燦爛的花蕾。然而,那不只是花冠,而是電話亭,她走進了電話亭,給母親打電話是她出逃生涯中最為重要的內容。電話撥通以後,母親那顫悠悠地聲音傳了過來:「水珠,你到底在哪裡?警察一直往家裡跑,他們已經開始懷疑你了,我告訴警察說你和李水苗一塊出的門,我能夠知道的就是這些了……確實,是你帶著李水苗出的門,告訴母親,你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李水苗墜樓了……我們正辦喪事,李水苗已經快送到殯儀館了。你可以回來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為什麼跑得不見蹤影,為什麼呢?」李水珠掛斷了電話,她不想再聽母親嘮叨下去。
她走出了電話亭,一個事實已經陳列了,是母親向警察如實地透露了這個現實:那天晚上是她帶著李水苗一塊出門的。為此,李水珠已經明白了一個現實:警察正在追究她,警察正在尋找自己,因為在警察看來,這不單純地是一場墜樓事件,既然如此,她的名字已經在這場事件中備了案。
熱風啊熱風,它正在往李水珠的肌膚上吹去,肌膚上湧起了如此多的汗液,只有洗澡才能解決問題。就在李水珠走在小巷中想尋找一家便宜的旅館時,她才發現錢包沒有了。當然是小偷幹的,她回憶著走出電話亭的那一刹那裡,在她的眼前最恍忽地晃動著李水苗朝後撲動身體的一秒鐘裡,一個人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那個人一定就是小偷了。
服務員提醒她說:「小偷很多的,你要多加小心。」這聲音顯得太多餘了,她白了服務員一眼,她無法住便宜的旅館了,服務員突然啟發她說:「你可以住店的,但我們必須扣壓你的身份證,你讓你的家人給你快匯錢來,我知道,現在匯錢很快的,最快的一天,最遲不會超過三天,我看你並不是壞人,所以就讓你先住店吧。」這辦法確實不錯,她太想洗澡了,她嫌自己的身體太髒了。
她呈上了自己的身份證,在這刹那間裡,她根本就來不及想任何問題,她太需要一間房子了,她太需要站在水籠頭下面,洗乾淨身上的汗液了。服務員給了她一個小房間,約八個平方,沒有衛生間,衛生間和洗澡間都是公用的,但已經足夠滿足她出逃生涯的一種渴望了。在她站在公用沐浴間時嘩啦啦的手水籠頭中暢流而出,嘩啦啦地暢流在她身體上。如果這一瞬間可以延續下去,那麼,她的身體就會在嘩嘩的水流濺身之中,進入夢鄉。
當她的身體變得乾淨清新的時刻,她想起了現實,應該給家人打個電話,讓他們匯筆錢來,然而,她知道一旦母親知道她的地址,也許就會在無意識之中告訴給警察。母親老了,經常是恍忽的,父親更不能相信,他除了抽煙,喝酒之外,根本不關心任何事情,也許因為他是繼父,15年前,父親出了車禍以後,母親再婚,繼父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之中,他的出現給家人帶來了穩定的家庭生活。當然,也帶來了香煙盒和酒瓶,現在,李水珠想到了一個男人,她的男朋友,對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她怎麼會忘記他,他才是導致她逃亡生活的主犯者之一。如果沒有他,也許就不會有李水珠和李水苗的對峙,她們就不會登上22層樓,就不會在那裡喪失理智地對峙著,然後,悲劇就不會發生在眼前。
悲劇來臨得太快了,使現在的李水珠竟然連住旅館打電話的錢都沒有了。她不得不走近服務台,那個服務員還沒下班,太好了,只有她可以憐惜自己,在這樣的時刻,似乎只有這個年輕的服務員可以撫慰她悲涼的處境。
果然,她的處境再一次感染了服務員,她可以打電話了。夜色開始洶湧而來,她站在電話機旁邊,旁邊就是年輕服務員,她在剪指甲,正在使用銼刀磨擦她粉紅色的指甲面,那細微的磨擦聲讓她感到一陣陣心煩意亂。電話竟然通了,男朋友在另一邊問道:「你在哪裡,李水苗死了,她是墜樓死的,跟你有關係嗎?」
她掛斷了電話,男朋友的聲音太可怕了,像針尖一樣穿透了她的身心。她作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笑,因為服務員在看著她,似乎也在審視著她。
電話響了,服務員拿起電話來,是男朋友打過來的,也許電話號碼留在他的電話上。服務員把電話遞給她時,恰好服各員站起來要到衛生間去。她的心裡一喜,靠近電話:「你能約我匯一筆錢來嗎。」
「你在哪裡,你要錢幹什麼?」
「我在旅館,我的錢包被小偷偷走了……你還有心思住旅館,你小妹李水苗墜樓而死,我聽你母親說那天晚上是你帶著李水苗出門的,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已經被公安局的傳訊過幾次,難道公安局的沒有傳訊你嗎?」
李水珠掛斷了電話,因為服務員來了,過多的嘮叨使李水珠再一次感到窒息,電話又一次響起來,服務員對著電話說了幾句話,然後又一次叫住了李水珠,同樣是男朋友打來的電話:「水珠,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你在逃跑,對嗎,你為什麼要這樣,除非李水苗的死與你有關,我來見你,好嗎?我一定來找見你,剛才我已經察清楚了你住的旅館的城市,我今天就趕來見你,我今晚到火車站,明早一定會趕到你所在的城市。你就在旅館等我好嗎?」
電話斷了,這一次電話不會再打進來了,李水珠回到房間,她的內心突然升起了一種枝蔓,如同在牆頭、柵欄上無盡地向上、向著左右,四面八方地攀援,人需要攀援在世界柔軟、強硬而可信賴的肩膀的人;人在脆弱、無奈時需要的是一種柔軟可靠的援助。
李水珠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她太需要這種休息了,在家睡覺時,她總是一絲不掛地躺著,以此來建立自我女性的身體世界。那種享受自小培養了她的一種思緒:隨同黑夜的寧靜和悄無聲息地節奏,讓身體飽滿地穿越在夢境的深處,她喜歡靠夢境入眠,只要她躺著,她就會依賴於一個一絲不掛的身體做各種絢麗多彩的夢。
然而,今夜,當她剝落下最後一件內衣時,她插好了門栓,關好了窗戶,她太需要戒備森嚴了。她太需要藏在一個沒有利刃的世界入睡過去,所以,她熄滅了燈光,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麼事,不管明天會怎樣,哪怕天塌上來,她今晚也要享受23歲的權利:一絲不掛睡一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