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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境中裝滿了各種各樣的石頭,它變成了利刃,拋擲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上。李水珠就在這荒漠中一絲不掛地奔跑著。這個夢境像一幅色情畫可以懸掛在臥室之
中,它充滿了刺激的味道。它可以是利刃上開出的花,它刺激著你的味覺、器官、記憶和時間。從中我們可以看見李水珠已經在夢境中被逃亡的生活所摧殘著,她因此渴望一絲不掛地奔跑,然而,她始終在荒涼利刃上奔跑,這只是她的開端。
敲門聲喚醒了她。她回到了這個現實的世界。她一絲不掛躺在床上的姿態也是一種現實:以一種在黑夜中蜘蛛編織時間的過程消融在這個漫長的時態之中,而轉眼之中,一陣敲門聲使她在網中掙扎而出,她屏住呼吸,蹬開被子,仿佛已經準備好從暗藏的一道縫隙之中藏進去,如果她是一隻小蜘蛛、小甲殼蟲、小蝙蝠的話,她就可能藏在任何一道縫隙之中去了。
然而,在這樣的時刻,她偏偏不是任何一種可以藏在任何幽暗之光中的蟲子,她是一個活生生的、水靈靈的女人,她腿叉開了又收拾起來,正在迎接著站在門外的一個踐約者。她想起了昨天晚上的電話,她只披了一件外衣就走上前去拉開了門。果然是男友,他叫崔亞明。一個名字很顯然是一種身份,它帶來的是一個操著口音、性別、身體的人,她一絲不掛地在那件外衣下瑟瑟地顫動不息,猶如寒枝在樹梢中間獨自顫慄般似地傾訴著自己的遭遇,崔亞明一進屋就擁抱住了她說:「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在住旅館,在奔逃,而李水苗卻已經成了墜樓的亡魂。」
在之前,在昨天晚上睡覺之前,在把自己變成一絲不掛之前,李水珠已經想好了一種措詞:決不向任何人,任何人吐露自己與李水苗最後一次呆在22層樓頂的現實場景,這種致命的秘密必須收藏在心,哪怕對母親也不能真切地吐露,哪怕前來逼近她的昔日的男友的身全體把她挾裹在旅館房間的窗幔之下時也不吐露;哪怕她一絲不掛的身體突然在這個早晨,激蕩起男友的肉欲時;哪怕她的身體被男友壓在下面時;哪怕她大口地喘著氣,被迫或心甘情願讓身體和身體之間發生一次交媾事件時,她也決不吐露自己的秘密。
這秘密糾纏在她兩排潔白的牙齒之間,在幽深的、白皙的深喉之內,是她捍衛了生命的通道;在裡面,在深喉之內,是她蜷曲、動盪不安的身體在不斷地穿越。所以,她決不出賣自我的秘密,即使她叉開了雙腿,躺在汗淋淋的床上,也決不向她的異類出賣她逃跑的秘密。
「我之所以出逃,只是想換一換環境、空氣,自我知道李水苗墜樓之後,我完全崩潰了,我的父母也在崩潰,我受不了這一切,我決定出逃,23年以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出逃過。」她的措詞充滿了一個女性柔軟的心聲,像河流上的飄帶,當然令人信服。
崔亞明說:「可李水苗的事件並沒有結束,既然公安局已經備了案,就不會結束。我們都已經進入了檔案之中,我們都難逃脫干係。尤其是你,你母親一直在重申著一個事實:是你帶著李水苗出的門……是這樣的嗎?你母親當然不會說謊……」
「不錯,然而,出門之後,我們就分開了,我們分開散步,因為 在爭執,為了你而爭執不休,所以我們就分開了……」
「後來,你看到李水苗去哪裡了?」
「我不知道,我根本就沒有回頭看她。」
「也就是說,你沒有看見她朝著飯店的22樓走去。」
「對了,對極了,我怎麼會看見她呢?」
崔亞明說:「她死了,我沒有想到她這麼脆弱,這麼無知地往下跳,如果當時有人在場,她根本就無法往下跳,墜樓者大都顯得激動,墜樓者往往在黑夜往下跳,因為在一個墜樓
者看來,縱身一躍是一種超越,是一種解脫,在那一時刻,墜樓者往往以為自己是在朝前邁進,踩著的是一片黑夜中的柔軟的棉花。」
就在這時,李水珠突然趴在崔亞明的肩膀上哭泣起來,這是她出逃之後第一次哭。之前,她根本就沒有機會哭泣,哭泣是需要環境來襯托的,哭泣者如一片朝露般紛紛揚著身體中湧現出的淚腺,它需要灑落或凝固在物體之上。現在,李水珠尋找到了男人的肩膀,淚水很快濡濕了他的衣服。然而,崔亞明卻赤裸地說:「逃跑並不是好辦法,我們應該回去,面對李水苗的檔案,我們應該說清楚是怎麼一回事。」
「然而,有些事情是無法說清楚的。比如,她墜樓了,她站在22層樓朝著樓下飄去,為什麼這樣做,我們能替代她說話嗎?」
崔亞明說:「竟然沒有任何目擊者,因為樓太高了,竟然沒有任何人看見她上樓,所以,她必須死,這就是宿命。」
現在,他們鬆開了已經彼此相擁在一起的身體,崔亞明說他得趕回去,他的工作室在那座城市,而且他將在不久之後舉辦一次畫展,他不能逃跑,而且他不喜歡奔逃,帶著他的繪畫板逃跑是為了什麼呢?難道是為了李水苗嗎?她死了,她為什麼死是一個謎,所以,公安局在調查這個案件。那就讓他們調查好了,如果你想逃就逃吧,因為你跟李水苗是姐妹,你當然受不了這件事對你的打擊,它太意外了,意外得在那天中午,我在報上看到那幅照片時,我仿佛看見蒼穹在我旁邊裂開了縫隙……
很顯然,她是必須出逃的,她跟別人不一樣,在這個上午,經歷了絕望的身體交媾之後,他們又開始面對現實。李水苗死亡給他們帶來的驚悸,兩個人的驚悸不一樣。與李水珠相比較,崔亞明的驚悸是從男性身體中發出來的,他像李水珠所猜測的一樣,在他們關係之中與李水苗在後期發生了男人和女人的故事,現在,兩個人都不想揭開這個故事的混亂,兩個人都承載著死者離去的沉重,只不過這沉重的尺碼不一樣。李水珠非走不可,而旅館也只是她的棲身之處。崔亞明給了她一些錢,可以讓她度過一些時間,但不會太長。我們需要錢,是為了解決生存問題,只有超人不會受錢之束縛,而凡夫俗子都會伸出手來,哪怕是正人君子和優雅之徒也都需要觸摸到錢。沒有錢,我們甚至連呼吸也會窒息,這就是為什麼,李水珠從崔亞明手中接過錢,感受到的逃亡之路又一次經歷了轉折時期。
因為,人不可能長久地在旅館裡,人可以有長久地沉溺於交媾,哪怕是狂風暴雨的交媾,哪怕是和風細雨似的交媾,也會在某一個時刻突然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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