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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水珠是在午後拎著包走出旅館的,走是必然的。她退了房間,權衡了許多不利於在小旅館住下去的理由;那個理著平頭的男人,仿佛帶著病,總是來糾纏她,她一看見他總想打110,然而如果警察來了,該怎麼辦?另外,不利於她住下去的原因還有這縣城離省城不遠不近,她一住進這旅館,總會感覺到騷亂,這實際上是內心在作怪。
她剛走出旅館想打輛出租車,一輛摩托車已經來到了她身邊,這正是那個理著平頭的男人,他低聲地說:「上我的摩托車吧,我送你走。」李水珠知道這次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上他的摩托車了,她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這樣的遭遇,開摩托車的男人說:「我會送你到火車站,我希望將你遠遠地送走……」
她招手,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是紅色的,這是屬她自己喜歡的吉祥色,她的吉祥色還有橙色、橄欖色、白色。她上了出租車,她感覺到自己很幸運,終於撂開了那個男人。幾十分鐘後,她已經來到了火車站,然而,她剛進入候車室,剛想找一個位置坐下來,便感覺到一團陰暗的光線飄過來,實際上,那不是光線,而是人,一個人挪動而來,似乎把她感覺到的白晝中晴朗的色澤覆蓋了。
這正是那個理著平頭的男人,候車室很擁擠,只有幾十分鐘就要上火車了,現在,李水珠並不害怕和這個男人,因為她仿佛從內心深處生長出了一條航線,她就要隨同鐵軌飛起來了,她就要擺脫這個男人的糾纏了。男人離她很近,他說:「我要親眼看著你上火車,如果我要結束我的惡夢般的生活,就是要把你送上火車。」她聽不明白男人在說什麼,她竭盡全力地扭著身子,她不願意面對這個男人從口腔中發出來的任何味道,那味道很難聞,當她被男人強行地推倒在那片蓊郁的小樹林時,當男人想把自己變成強暴之徒時,從他嘴裡散發出一種惡濁之味。然後,那味道很快就被從清新的枝帶深處吹拂而來的風襲走了。而這個時候,男人已經改變了他的獸性,他突然地變成溫順起來,他站在她的身後,似乎貼著她的後背,男人又一次嘀咕著:「你走了,我就解脫了。」
李水珠竟這樣上了火車,開摩托車的男人竟然變成了站在月臺上送她的人,這個荒謬的場景使李水珠想哭泣一場。火車朝前滑動了,她看了一眼月臺,那個男人站在月臺上,向她揮手,也向火車揮著手,她突然看見男人臉上的笑容,她明白了:男人希望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因為男人害怕她會報警。她差一點就讓那個男人強暴,她差一點就成了他的犧牲品,她望著車窗外的世界,天地是晶瑩而模糊不堪的,她帶著那張晚報在逃跑,帶著逃逸而出的身體,朝著她在車站上看到的目的地奔赴而去。在火車站的牆壁上勾勒出的鐵路線,她已經看到了一個站名:草壩鎮。她要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窄小,因為在她看來,只有在一個越來越小的世界裡,她才能喘口氣,生活下去。
終於,一夜過去了。她又下了火車,此刻是一個新的黎明的到來,越出火車站就是一座小鎮,她朝著一座新開的髮廊走去,因她遠遠地就看見了門口貼著召聘廣告,一個年輕的女人回過頭一看著她說:「你會洗髮嗎?」她點了點頭。「你20歲吧?」她又點了點頭,實際上,她已經進入23歲了,走出火車站就是一座小鎮,然而憑經驗她知道在髮廊中做事的都是些年輕的女孩子。
下了火車,直奔髮廊是因為昨夜她已經在車廂中設計好了自己的現狀。到草壩小鎮避難一定要有一份職業,因為她的錢已經不多了,再住旅館是不可能的,所以,她直奔髮廊。在省城,她就一直在找工作,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工作是無法生存下去的。開髮廊的女人叫英姑,她說要看看李水珠的身份證,李水珠說:「出門時太匆忙了,忘了帶身份證。」
英姑說:「你竟然連身份證也不帶,我能知道你是什麼人嗎?」
李水珠想了想說:「哦,也許在我包裡,我找找看。」她其實是想把一個原有的自然藏在一個地方,不管那是什麼地方,然而,沒有身份證英姑就不聘用她,她只好在包裡找身份證,她故意慢慢地尋找,故意做出一幅姿態:讓英姑知道她確實記不清楚身份證是否帶著。
英姑隨意地看了一眼就遞給她說:「喲,你是從省城來的。這是為什麼呀,你大老遠地從省城跑來,為什麼?」
李水珠勉強地從臉上擠出一點笑容,她知道自從李水苗墜樓以後,她的笑容就已經喪失了。英姑神秘地說:「我猜想,你是因為失戀而出來的吧。」
她點點頭,英姑為她找了一個理由真是再好不過了。
英姑說:「我也是從外地來的,也是因為失戀,我決心忘記原來的那個男人,你知道忘卻一個男人最好的辦法就是製造距離。我已經來這裡一個多月了,我終於開了這家髮廊,你不知道這座小鎮離那個男人兩千多公里,這距離夠遠了吧。」
李水珠就這樣成為了髮廊的洗頭女。這職業簡單極了,比她學過後任何一本哲學書簡單。她把手放在陌生人的頭上,第一個讓她洗頭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操著廣東話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笑了笑,這笑是被擠出來的,從腮幫,從眼神,從鼻翼之間努力地擠出笑容來,她知道任何服務行業都需要笑容,你如果沒有笑容的話,顧客就會嫌你泛味,像木乃伊。李水珠此刻需要這份職業,她要生活在這座小鎮一段時間,至於生活多長時間,她不知道。所以她一被聘用,就開始為這個中年廣東男人洗頭。廣東男人洗完頭後拉著她的手說:「你這雙嬌小柔軟的手呀。」她輕輕地把手抽出來,紅著臉望著英姑。男人走了,英姑說:「對付男人應該柔軟些,我髮廊開張,如果都像你這樣,我有什麼生意呢。」
晚上,她可以睡在髮廊的沙發上,不過那時候夜已經深了。這是第一夜,她睡不著覺,她想給母親打電話,此刻,她啟開髮廊的卷連門,譁然一聲,門啟開了,她看到了靜謐之中的小鎮仿佛伸及著灼熱的舌頭,向她吐露著什麼。根本就看不清路線,黝黑的街道閃爍著奇怪的光波,猶如向她湧來,根本就看不到電話,根本就看不到通向母親耳朵的電話線路在何方。突然,一道暗黑色的影子向她湧動而來,起初,她以為是虛幻,自從李苗墜樓以後,許多不該產生的虛幻都產生了,它們可以在一刹那間轉換時空,顛倒光線、聲音,速度和地址。
一個男人,挪動在她身邊,聲音曾經穿透過她的時空:「你沒想到是我吧,你上了火車以後,我就突然感到我也應該離開了。既然我老婆已經跟著一個男人私奔而去,拋開了我,我為什麼還守著家呢?我望著火車離去,從我的視線中消失而去,我再也控制不了欲望,我賣掉了摩托車,上了火車,我循著你的方向,我無意之中看見了你火車票上抵達的方向,沒有辦法,我追上了你,事情就是這樣,我來了,也可以說我在跟著你,這也叫私奔吧,私奔這個詞匯在我生活的香亭小縣城流行著,我相信也會在外面,乃至全世界流行著。人們在議論我老婆私奔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怎麼樣,我們走到一起吧,我們像許多單身男人和女人一樣走到一起吧?」
「你別靠近我,你如果違規,我就叫警察。」
「這個小地方有什麼警察,你叫好了,你如果叫警察之前,我一定會強暴你……怎麼樣,你雖然是從省城來的,不過在我看來,你好像受到什麼刺激,也許是男朋友拋棄了你,就像我老婆拋棄我一樣簡單,這個世界就是一個相互拋棄的世界,我算看清楚了這一點,作為男人,弄清楚這一點很重要……於是,我不會不顧一切地走出來,我已經出了香亭小縣城,那座小縣城在古代是一座亭子,你叫什麼,我已經在你登記的旅館中查詢過你的名字,你叫李水珠,對嗎?你有什麼計劃,難道你想在這個小地方呆下去?我看這地方太小了,不適合你,當然也不適合我,我們還是離開吧!」男人一邊說一邊走近了她:「這小地方太混亂了,吸毒和艾滋病都很流行,兩者都像瘟疫,你不害怕嗎?剛才我走出火車站時,有兩個吸毒販走上來問我需要白粉嗎?這個現實告訴我說,如果在這個地方生活下去,我們會不經意地陷入這種瘟疫似的生活之中去……我們還是離開吧,我看你經不起這瘟疫似的折騰,你就會跑,然而,晚跑不如早跑,生活教會了我許多東西,我們趁早離開吧,我看你所在的那家髮廊也很危險,我聽說髮廊是隱藏妓女的好地方,你不害怕嗎?許多女人都利用髮廊做妓女……我認為這不是你久呆之地,我們離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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