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像那八九點鐘的太陽 | 上頁 下頁
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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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腦垂體後葉注射液小試過後是中試。小二拖著板車,從地下室把低溫保存的提取液拖上來。劉大姐在後頭跟著,一手搭在鋼精鍋上。小二遠遠地望到南京驢子苗條的背影,裙子飄起來,手裡拿了採樣試管。小二經常看到南京驢子的臉青一塊紫一塊,曉得那皆是施技師的傑作。施技師上回追打賀技師,受到武支書嚴厲的批評,武支書在車間大會上拍著桌子道:「下回要是再發生這樣的事,那就不是我來管了,哪個來管?保衛科!關起來把你們!曉得厲害的你們!還是讀了大學的。哼,從哪裡讀的?屁眼裡是吧?」把施技師賀技師訓得腦殼屎一樣掉進了褲襠裡。

  從那以後施技師把大號扳手還給了維修班的劉叫雞,暫時不敢有所作為。不過擒拿格鬥還是照練不誤。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站個馬步,跟小二說,「來,你一頓亂打過來。」

  小二懶得陪他練了。「練了有什麼屁用你?逮著人了你又不敢下手。」

  「當時人太多嘛。」施技師解釋道,「下回老子要在沒人的地方堵著他打。」

  「要就莫打,要打就往死裡打,還管有人沒人啊你。」

  小二其實只是表明打架的態度,並不表明他贊同打賀技師。相對施技師來講,賀技師業務能力強些,人也要和善些,經常摸著小二的腦殼用上海普通話說:「小夥子,還是要讀點書的,學點本事的。」

  「盡是洋文字,讀得懂噯我?」小二對讀書沒興趣。當工人了,不要做作業了,不要考試了,這是人生最快活的事。

  「讀不懂可以問問我嘛。」賀技師又摸小二的額頭很突出的腦殼。小二就被摸出一個問題來:你和南京驢子,是哪個勾引哪個?

  小二看見南京驢子的背影,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劉大姐也看見了那個苗條的背影在前頭走。她朝地上「呸」了一口,念道:「樹要一張皮,人要一張臉。看起來漂漂亮亮的,搞了半天是個驢子。」

  劉大姐亦瞧不起施技師,每回施技師指揮她做事,她當面不說什麼,轉過背就「呸」,然後說:「你老婆偷人,你還神氣。我一解放就出來參加工作,五八年的時候我唱歌別人都喊我郭蘭英。你那時候在哪裡?你那時候小雞雞還在地上拖灰咧!」

  小二不大喜歡五八年的郭蘭英。小二喜歡王胖子師傅。王胖子師傅一副對什麼皆滿不在乎,「你拿我嚼不爛」的模樣,很得小二欣賞。王胖子師傅到食堂裡吃飯,一餐總要點兩份扣肉,然後倒半杯散裝穀酒,夾塊肉,舌頭一閃,肉就消失了。再呷口酒,眼睛一閉,像要深切回憶什麼的模樣。

  有段時間四處皆沒有散裝酒賣,上晚班的時候,王胖子師傅趁施技師伏在桌上打瞌睡,就把無水乙醇倒在量杯裡,再到蒸餾塔下接些蒸餾水摻到裡頭,丟根酒精表下去,看看稀釋成六十度,就把它灌到一個瓶子裡,偷偷帶回寢室去。有時候他和小二到冷庫裡拖東西,劉大姐要跟起去,他說莫莫莫,你難得換棉襖,我跟小二去就行。到下頭,他叫小二等著,自己就消失了,十來分鐘後又出現在小二跟前,笑呵呵地從懷裡摸出一個綠色的寫著洋文字的紙盒來,一看,是臘製品車間存在冷庫裡的出口三鮮腸。「這東西下酒,嘖嘖嘖。」王胖子道,「外國人他媽媽的真曉得吃。」又道,「我代表中國人民先嘗嘗味看。」

  下了晚班,王胖子師傅把小二叫到他寢室,其他人上白班,寢室裡沒別人,王胖子師傅就把綠色的寫著洋文字的盒子打開,拿一根鋼筆長的三鮮腸給小二,又把自製的酒倒在有一層烏黑茶垢的缸子裡,說:「試試味。」小二嚼口三鮮腸,真的好吃得不得了。王胖子又叫小二呷口酒。「我呷不得酒我,」小二身子朝後仰,「我呷了會醉我。」

  「蠢傢伙,」王胖子道,「學噻,哪個天生會呷酒噯?」又道,「呷酒就跟談愛一樣,都醉人,都要慢慢學,除開你是天才。你是天才嗎?」

  小二把腦殼搖:「唔唔唔我不是我!」

  「我看你也不像。他媽的老子這把年紀了,從來就沒見過什麼鬼天才!」

  小二跟劉大姐把從地下室拖上來的提取液倒進攪拌鍋裡加熱攪拌,按工藝要求須兩個鐘頭。要做的事只是隔一刻鐘看一下鍋裡的水銀表,溫度正負不能超過兩度。所以他們就很輕鬆,坐著聊天。小二把工作帽又頂在食指尖上旋圈圈。施技師到保管室去了。隔了一會,賀技師走進來。賀技師一般是趁施技師不在時才進來。他望到施技師,目光就躲躲閃閃,顯是有點恐懼那把大號的扳手——雖然他愛打籃球,塊頭同力氣比施技師要大得多。他本來也在試製組,因他同南京驢子事發化驗室東窗,施技師天天找碴威脅要揍他,他就找武支書請求調開,在車間辦公室旁邊給了間房子同儀器設備,帶了猴子和其他兩位助手,另立門戶,從豬血裡試著提煉一種新的血清。但所有的工具書同資料,皆被施技師霸著,不讓他分享。他有時就趁施技師不在,偷偷地來找。他還是找著了上回要拿的那本磚頭厚的書。

  「拿去用一用啊。」他跟王胖子師傅打聲招呼。

  「跟我講沒用,要跟施技師講。」王胖子師傅道。他坐在窗戶上頭抽五分錢一包的南桔煙。

  「麻煩你跟他講一聲。拜託啊。」

  「你也不要怕他,你要用用就是,又不是他私人的財產咧。」王胖子師傅又道。

  「正是,正是,公家的,他總不能一個人霸著吧?」五八年的郭蘭英也抱不平地插上一嘴,「我倒是看不懂哦,要是看得懂,我還要搬回去看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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