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十八


  因為討論到要不要將劉虹重新請回來代課的問題,這天下午的校務會議,就很見得有幾分熱鬧。

  「我認為,她的思想成問題。」鄒汝榮自然是反對派,「那麼多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講故事講到眼淚珠子都流出來!」

  「這個嘛,我個人的看法,是……咳咳,」語文教研組長張化德老師,悠悠地說,「還是,請她,回來的妙。」

  薛主任則用一雙白生生的手,在稀疏的頭髮裡搔來搔去,同時拿眼再瞟住校長老曾。他今日竟不能輕易地表露態度。

  故而自然是沒有結果的會議。說是等下一次開會再議;要慎重,總而言之。

  散了會,校長老曾問鄒汝榮:「胥樹良老師這幾天病情怎麼樣?」

  「昨天我去過醫院了。哎呀,遭孽,臉都腫了,一按就是一個眼窩咧。遭孽。」鄒汝榮用指頭在自己胖臉上戳著,「病危通知書已經發給他愛人了……」

  「唉,今晚上支部委員都去醫院看看吧。薛主任,你打個電話告訴局裡一聲。」校長說,聲音和心情統是沉沉的。

  鄒汝榮這時候則推開每張教研室的門,大聲傳示:

  「去看胥老師,送點補品。湊錢啊!」

  一隻手拿著小本子,一隻手夾著筆,做出來要登記的樣子。

  馬子清說:「這也要記名字?」

  他們組裡的人便抿住嘴巴笑了。

  「哼,念這些東西,他好象就很過癮似的咧!」章建軍跟邊上的馬子清老師耳語。羅老師於是淡淡一笑。

  「……當別的領導出面制止他時,他居然說出『中國從來就是官官相護的』。……這與他一貫不參加政治學習,不……是有關係的!……」星期二下午政治學習,薛主任響亮地念著一份局裡發下來的通報,似乎極舒心極解忿似的,「鑒於上述情況,決定通報批評,並責成當眾檢討,以收回影響……」

  被通報的是別的學校的一個青年教師。其實也就是和領導當眾頂撞吵鬧過幾回罷了。並不曾有什麼傷天害理的驚人劣跡。

  幾幾乎每個學期,不乏有如此的通報。仿佛總有那麼幾個不怕被通報批評的吃了豹子膽的英雄。薛主任讀幾行,便要稍稍地一頓,拿犀利的目光一掃台下,似乎這台下一定藏匿了這種險惡分子。他身後,校長老曾,這種時候大致也是滿臉的肅然。

  「哼!……」章建軍說。但凡聽到這種處分人同時一併威嚇人的通報,他心裡面就很有些莫名的不舒服的地方。

  「司空見慣。」馬子清淡淡地說,並不曾有半分的激動。他開會,是總要撿後面的位子坐的。

  鄒汝榮照例要踮起足尖來查人,在小本子上打「√」抑或就是打「X」和「!」;兢兢業業。

  曾懿民校長站了起來,宣佈幾件事情。一是從學生的信件裡面,業已查出了一些問題,各班班主任一定要嚴格注意學生的思想動態;因為社會上有人給女學生——主要是高中的——寫愛情信。第二是規定從本周星期三,就是明天起,一律不許在校園裡面餵養家畜。三是要準備佈置暑假作業,每天平均要有兩小時的作業量,絕不能少的。

  「不然的話呀……」他說,同時眼睛裡浮出孩子們在熱辣辣的太陽下遍身大汗、玩得近乎發了瘋的圖像來。

  癲子在校門外頭踱來踱去。這一回竟不照例地喊什麼天,只反剪了手慢慢踱步,似乎要細細丈量什麼怨艾似的。同時那鐵柵欄外邊,已坐了賣冰棒的老頭子了。

  「冰棒——」涼浸浸地誘惑著。

  於是黃昏聚攏來了。

  章建軍老師吃罷夜飯,到街上散步時,不意竟碰到了被停了學的女學生符梅。

  他喊了她一聲。因為這前學生想要逃逸開去。

  女學生便站住了,把腦殼慢慢低下去。然而章建軍站到她的面前,一時也囁囁嚅嚅說不出什麼話來。

  「你,你現在……」

  「啊……」她忽然哭起來了。整個的將要成熟的少女的身體,為痛苦所扭動著。

  過了好一會兒,稍稍有了些平靜,她襲擊似的昂頭冒了一句:「我永遠永遠記得你和劉虹老師!」然後跑了,跑得飛快。

  華燈初上時,自然四處是紅紅綠綠的亮閃閃的喧鬧。一輛帶拖斗的汽車駛過去後,符梅的影子便倏然消失於這一切的喧鬧裡面了。音樂似有似無地在天空裡輕揚。霓虹燈下行人的臉是有很多顏色和很多表情的。

  然而章建軍覺得空曠。四面只如沙漠的蒼茫。那女學生則正好似一滴澄水,為這沙漠所輕輕舔去了。闃然無聲。

  他買了瓶汽水,不知其味地喝下去,正徘徊間,輕輕聽到後面有人叫了他一聲。回頭看時,樹影裡站了一個劉虹。

  「哎呀,你……?」

  「我有事。進城來。……學校,怎麼樣?」

  有了話題,章建軍立即興奮起來。

  「前兩天全校作文競賽,擬題是《記一個最親愛的人》,134班的學生,好象約定了似的,全都是記的你。我看過兩篇,寫得真好真動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