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花非花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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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你們你們簡直……」然而說不出石破天驚的話來,只從折了兩轉的闊大的袖口裡彎彎地伸出食指,有什麼神功似的點著那幾位武高武大、在後面打鬧的留級生。留級生的嘴唇上,茸茸地有一抹微黑了。那塊頭最大、穿一身工作服的王春保,而且還跑到門外走廊上去了。跟著又有了兩三個追隨響應者,麻雀子似的快活著。 「我們班,千萬不要學這種壞樣子啊。」135班的胥樹良老師,指著鬧騰的門外邊,教誨他的學生。這時候,學生個個都極認真。 「五胡十六國……五胡十六國……」李適夷老師終於提高了聲音,兀自地講了下去。因為他從老花鏡的上緣,也還看到有熱誠和渴望的眼,朝他直視過來。於是心裡頭便一熱,意緒立即昂揚了許多。 「不要吵嘛!」 「尊敬老師啊!」 班裡面幾個幹部,陡地站起來,朝後面厲聲抗議。這便又使得李老師,很有了幾分感動。 「五胡十六國嘛,即——」將闊大袖口抖到時彎裡,踮起足尖來盡可能把那「五胡十六國」的國名板書到黑板的上端。他寫字,一手柳體,素來不用連筆,而且必定是繁寫。固然好看極了,卻時常叫他的學生們瞠目以對。 不過今天他那板書,似乎稍稍地斜了,儼然「一行白鷺下青天」,怕是足尖越踮越沒有氣力的緣故吧。 「怎麼跑到教室外面來了,嗯?」 走廊後頭響起了皮鞋聲音,跟著就是這輕聲然而嚴厲的詰問。正嘰嘰咕咕策劃躲到廁所裡去吸煙的王春保們急急回過頭去時,滿臉的頑皮陡然消散,脅肩勾頭,灰溜溜地踅進了教室,仿佛幾隻水鴨,被人攆上了岸似的。 這來的人也並非什麼校長抑或教導主任之類人物,不過是樓上高二年級205班的數學老師馬子清。他其實並不凶——簡直從來不曾凶過。然而不曉得什麼究竟,這學校裡的頑皮學生,偏偏怕他、服他,而且又想跟他親近。簡直是怪事。 方才他只是從走廊上路過。見到138班課堂紀律一竟糟糕如是,便推開教室的門,站了一會兒。 竟一時天下太平了。李適夷老師朝他感激地點著頭。 「從公元304年劉淵稱王起,到439年,北魏統一中國北部止,一百三十五年間,這天下……呃,怎麼的,又鬧起來了?又鬧起來了?!你們,你們你們簡直……」額頭上剛剛回收的汗,一粒一粒又見得分明了。 因為馬子清老師,脅下夾一本精裝書,朝圖書室那邊走去了。 那癲子還在球坪裡喊天,一聲高一聲低:仿佛有跟天同樣寥闊的冤枉。 太陽汪汪地斜照到球坪上,她的影子也就越發的瘦而且長。 矮胖的、走路頗有一些搖晃的鄒汝榮出來了。立即又退了回去。不一會兒,在她背後,便跟來了新校長曾懿民。 「在那裡。經常,來搗亂!」鄒汝榮指著癲子,稟告道。滿臉的憤憤。 癲子嚇得把腦殼縮到肩胛裡去了。倒也並非畏怯身坯偉岸、臉色銅黑的新校長,乃是看見了鄒汝榮的緣故。這鄒汝榮是學校裡政工兼人事專幹,而且永遠剪著五十年代的革命頭,做夢也並不想到燙髮的。 「我……呵,……呵……」癲子呢呢喃喃地說。哪個也聽不明白。戴大爹站在一邊只搖腦殼,轟雞進塒狀改作了聽候領導處置的樣子。 「怎麼一回事?」校長倒頗沉穩,並不忙呵斥癲子,轉過身來問鄒汝榮。 「她啊……」鄒汝榮為習慣所使,就到口袋裡去摸筆記本,倏然記起癲子的情況並不在筆記本上,便慌慌地彙報道,「她啊,是這,這麼一回事……」 那窗玻璃上的白鼻頭與黑眼瞳,本慢慢減去了大半。「校長出來呐!」——忽然便又繁多起來,而且越發好奇,要看球坪上這場戲,到底如何熱鬧下去。 卻唯有一個班,134班,竟全然沒有一個學生,朝外頭覷的。 因為正在靜靜聽故事。 代課老師劉虹,今日穿了一件火紅的大領晴綸毛衣,額外顯出來青春的英爽和熱情。這時候她正講著英國女作家勃朗特的小說《簡·愛》。她是完完全全用了一顆敏感細膩的心,去感受那些人世的苦難和反抗的。故而但凡那個清貧的家庭女教師遭逢到不幸,她那秀美濃密的睫毛,便不免如朝晨林間的松針似的潮潤了。這是頗感染學生的。因此幾個情緒沸點極低的女生,也就淚水縱橫了。後排的幾個男生卻陷入到沉思當中,同時拿眼睛亮亮地望定他們的老師,一眨不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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