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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為民


  我一打開電視就看到了鄒為民。他正對那位女主持人毫不客氣道:"對不起,你的語言相當含混,但我猜測你的意思是想問我對當前政府宏觀經濟政策的看法。關於這個問題,我個人是這麼認識的……"

  遂條分縷析,深入淺出,語言精闢,思想明亮,有手起刀落般的麻利同痛快。

  這是一檔收視率不低的有關經濟生活的對談節目。事實上,女主持人只有按事先寫在稿紙上的問題的順序提問的能力,而絕無對話的本錢。她提完問題,就只會掛一臉漂亮但傻乎乎的面具似的微笑聽鄒教授侃侃而談。

  "蠢得不可思議,如果不看稿紙,她就會把問題提得裡巴嗦雲裡霧裡!"有一回鄒為民做完節目來看我,臉上還殘餘著對女主持人的慍怒。

  才四十出頭,他就成了高學位加高職稱(博士和正教授)這樣的所謂"雙高"寶貝,卻是有一股知識分子身上通常沒有的匪性,快人快語、憎愛分明,絕不喜文過飾非,首鼠兩端。又好與人爭論,一言不合,目眥盡裂,你會覺得忽然之間他成了李逵,提著學術的斧子,逢祖滅祖,逢佛殺佛。他遂有眾多的朋友同眾多的敵人。

  有段時間裡,他常上電視,談國企改革,談通貨緊縮,談格林斯潘和道·瓊斯指數,以及拉動內需和基礎投資等等。他成了經濟學界的一匹黑馬。他幾乎對國內國外所有經濟熱點問題和敏感話題都發出了響亮而明確的聲音。"知識分子不介入公眾生活,"有回他是這樣對我說,"那算個麼子鳥!"他總是如此口無遮攔,言如洪鐘,震動耳鼓。

  他亦有閒時,就從河西的綠樹掩映的大學區裡開著他那輛敝舊的夏利車過河來與我們幾位朋友打三打哈。他雖玩得不多,但因是學數學出身,理路清醒,算計極精,遂成職業贏家。"你不要做學問了,你到澳門葡京去玩13K,肯定發大財!"我們說罷,他就仰頭大笑。之後,"請客請客請客,我今天請客。講,吃麼子?"

  前年,他被另一所高校挖去當了常務副校長,那高校是新建的,地方偏遠,他因新上任,又想抓出些績效來,遂住校,一周回家一趟(他老婆仍在他原來的大學教書)。我們很難再見他一面。電視上的經濟對談節目,亦難見到他指點江山、汪洋恣肆。他仿佛人間蒸發了一樣。我們曉得,那是因他太忙,工作壓力亦太大。有一天我們幾位朋友相約了到他的新學校去看他。一見面我們就發現他黑了,瘦了,不過精神卻仿佛更旺。他極高興,亦極意外,"坐坐坐坐坐坐!"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我從沒管過行政,呵呀呀,不是人搞的!"他把腦殼伸出朝向走廊的窗口,呼道,"小汪!小汪!"一會兒一位三十歲左右的女子從隔壁跑過來。"先泡幾杯茶,"他對她指示道,"再到學校外頭的鋪子裡買點副食品來。"我們聽了笑起來。"笑麼子?"他很詫異。我們道,"如今哪裡還有叫吃的東西做副食品的噯!"他裂開嘴,隔了幾秒鐘,亦是笑了出來。"是是是,我是農村裡出來的,叫慣了。"

  中午我們在他大學外的一家飯店裡吃飯。他叫了小汪作陪。"這是我最好的幾位朋友。"他對她介紹道。一餐飯下來,我卻發現鄒為民和這位模樣清麗的小汪之間有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默契。他們相顧時,眼瞳裡皆有一閃而逝的電光。"難怪看你人不到了,"我道,"原來你這樣忙。"鄒為民點著腦殼道,"那是忙。比在原來的大學忙十倍。"我道:"怕麼也幸福十倍。"鄒為民怪異的樣子望了我一眼,他是聰明人,他亦看出我是覺出了一點什麼。"你這個鬼。"他道,"精怪!"口氣裡有表揚的味道。

  他站起身對我道,"到外頭來,我找你談點要緊的事。"其他朋友嚷道,"麼子要緊的事,在這裡談不得?"

  我們走到外頭,點上煙。他向我坦承了小汪是他的情人。他說小汪人太好了,極關心他、照顧他,無微不至。"我一輩子不曉得麼子叫女人味。小汪讓我領教了。你曉得我這個人並不好色的。喜歡我、追求我的女人一直也不少。只有遇到小汪,我的理智的防線才崩潰。我跟她,真的是任何方面都投緣。好女人呵。你是曉得我的老婆的。我仔細地清算過我們十多年的夫妻生活,我想不起她有哪一次讓我感動過。我還是讀研之前,在一所中學教書,為了多掙點錢補貼家用,四處去兼一堂僅僅二十塊錢的課。騎著爛單車,落雨,淋得一身透濕,回到家裡,她只對我說,自己找衣服換!我腦殼裡只有這樣的記憶。而小汪,幾乎,每天都讓我感動。"他說的倒也是。他老婆確像一個長著女人樣的粗心男人。在家裡,皆是他搞飯來侍候她。

  他說小汪和她丈夫分居有五年了,她打算離了婚跟著他。而他也打算跟老婆提出分手。他說他要和小汪一起"過真正的人一樣的生活。""學校裡還不曉得我們的關係。"他又道。我說未必,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他沉默了一下,道:"也許。但是,哪個都不能阻擋我追求自己的幸福。"

  半年之後,他和他老婆終於把婚離了。過程極是複雜痛苦,而且,響動甚大。他在學校裡呆著已很是麻煩。他把敝舊的夏利車都當掉了,把所有的錢和房子全都給了前妻。然後,他和小汪調到了廣州的一所大學。走的那天我們去車站送他。他感歎道,他在湖南的一切都沒有了。從今往後,他"一切都要重新來過"。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汪,道,"我拋棄了所有,只換來了一位紅顏知己。"小汪雙手挽著他一隻手臂,依依地傍著,眼睛有些紅了。

  "我會想念你們的。"開始檢票了,他忽然大聲道,"我永遠還是那個鄒為民,只會比過去好,不會比過去壞!"

  我一直在懷念他。最近,我從幾本經濟類刊物上,又看到了他寫的文章。照樣深刻,照樣鋒利,照樣逢祖滅祖,逢佛殺佛。讓我想起了一句話,是金子,在哪裡皆會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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