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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駝子


  韓少功從法國回來,說起在巴黎,"還碰到一個特別有味的長沙人,我們一起喝咖啡,他說是你同學,還說了你們中學時候的好多笑話。蠻聰明的,那鬼傢伙。"

  我說:"哦,平駝子!"

  平駝子是我那同學的綽號,因其個頭比我們高,背略彎,故得名。我想像得到,在他的

  連說帶表演的描述裡,我會幾多可笑,我們的中學時代亦是幾多無厘頭。但是肯定,這一切皆是被誇張了的,演義了的,並且戲劇化了的。

  因那即是平駝子的本行。他原本是中央戲劇學院學導演的。他自己的表演天才亦是了得,任何人若被他模仿,俱是滑稽可笑又形神皆備。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天分,沒有辦法的。所以我們的中學時代,平駝子在哪裡,哪裡就有笑聲。提起來,如今那份快活猶在眼前。

  1977年平駝子考上中戲導演系。在此之前是下農村,然後招到工廠當車工。他是有生活底子的。又敏感,洞察人,腦殼極好用。因一表人才,屁股後頭總是跟一群嘰嘰喳喳漂亮女孩子。有一年春節,在北京的長沙學生回來到青少年宮聚會,一大廳的人,他跳到桌子上,拍拍巴掌,道:"安靜!安靜!是這樣開頭好不好。我們大家吼一句:×××××!預備——起!"於是那屋子裡,振聾發聵的,就是長沙人的一句最日常的粗口。響亮,又極親切。我以前只是看到過他的表演,那一回算是看到了他的導演。

  他畢業之後留校當老師。教外國留學生時,與一法國女生跨國師生戀,然後就與那金髮女孩去了巴黎。當然是結婚。那時,他的事業還剛剛嶄露頭角。

  他一走就是好多年。

  其間只給我來過一封信,字跡潦草,且極短,無事,只是問候。"記得你那顯著的鼻子。"他在信中說。

  巴黎是世界之都,亦是藝術之都。但他很難進入。他太太對他極好。按他的話講是"比中國老婆還中國老婆"。但是生活的甜蜜並不能覆蓋事業的艱辛。我估計他在那個繁盛之都左沖右突,然而風卻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吹來。

  大約七八年前,有回我去北京,恰好他亦是從巴黎飛來。我們在一起聚了一回。還有一位在北廣的同學曾元紀。我們在北太平莊的馬路上走,我在臺階下,曾元紀在臺階上,而平駝子在路邊草地的護欄墩上跳著,如一只松鼠。我們吹口哨,把歌故意唱得流裡流氣。那一刻,我們是分明回到了少年的時光。

  我後來推想,平駝子那次回北京,是來找機會的。他的文化的根,事業的根,應是在中國。他臉上有了顯著的風霜。他想"回來看看"。

  過了一年,我在北京,去小劇場看一場有姜文和王學圻以及劉威演的四幕話劇。幻燈的條光打在牆上,我看到導演的名字就是平駝子。

  散了戲,我站起拍手,許多的臉迎面而來,我望著舞臺中央,等平駝子出來。

  我大叫著他的名字。他看到了我,叫了句最粗又最親切的鄉罵。"莫走呵,我等下子就下來!"我兩手空空,沒有鮮花,但有歡喜滿心。

  他在北京租了房子。他太太當他的助手,把法文的劇目譯成中文。他一切重頭來起。當然,他人緣好,有許多原來是他的學生現在成了大腕的朋友幫著襯著。

  早兩年,我在一個小縣城裡,走過電影院時看到有《尋槍》。買了張票進去在黑暗一角坐下。開演不久,忽然,我在銀幕上看到一張被放大的熟悉的臉。他操著不知是貴州話還是四川話,在片子裡叫賣小吃。我一個人大聲笑起來。那人就是平駝子。他飾演了一個外表是小販的殺人犯。

  那片子的主角是姜文。平駝子只是個配角,並不怎麼重要。

  我高興了一陣又忽然有點憂傷。這點憂傷當然是為了平駝子。我想他當初如果不去巴黎,而是在國內發展,他不至於要在一部電影裡扮配角。他必定亦是成了大腕。他當導演或者自己演戲,都會了得。但人生即是如此,一次性的,皆不能假設,亦不能重來。

  幾年不見,卻在電影裡看到他,有點滑稽。但電影裡他那張被放大的臉顯然滄桑了,少年時的那股逼人的英氣,亦是找不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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