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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妹子


  半夜裡,聽得樓下傳達室裡有響動,時斷時續,隱隱約約。當然是婁妹子的聲音,間常亦夾得有她老公小張的聲音,主要是幾聲乾咳。不用聽完全,亦不用聽明白,院子裡的人皆曉得,又是這兩口子扯皮。不扯則已,一扯就扯到要離婚。

  傳達室門口一盞路燈,照得院子裡空落落的一片白。這樣的靜夜,卻總是有人不安。

  婁妹子是漣源人,二十八九,大臀肥身,她老公小張個頭矮小,一臉苦相。兩口子跟我們機關宿舍守了好些年的傳達,人皆極好,熱情,勤勞,肯幫忙,把院子清掃得乾乾淨淨,又報紙從各人家門縫底下塞進去。分開來看,兩口子皆不錯,合攏來看,又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頭。婁妹子是那種潑辣熱烈的女人,做事三扒兩撬,利利索索。冬天裡,到晚邊上,菜場要閉市的時候,揀便宜的蘿蔔買來一筐,洗了,切了,晾曬了,浸在罎子裡,隔了三五天,就藍花瓷碗盛了,這家送,那家送。到吃飯時分,家家戶戶,嘣嘣脆脆咬的就是她做的浸蘿蔔。一院子的生活很爽口。小張同婁妹子年紀差不多,守傳達之外,又在外頭兼了送桶裝水的活。不曉得哪裡買來一輛爛摩托,叭叭叭叭出去,叭叭叭叭進來。又一天到晚看他蹲在樹下修摩托,一手一臉皆是黑油。院子裡的女人們有時候咬耳朵,說小張噯麼子都好,就是不能那個。"年紀還這麼輕!"又說夜裡十二點,小張關了鐵門,要坐在燈下看報,看到婁妹子打鼾了,才輕手輕腳上床,縮在角落彎裡。"遭孽咧!"女人們皆是同情模樣。

  我是隱隱地覺得這兩口子橫豎要出點不大不小的事。

  有時候,兩口子夜裡扯過了皮,婁妹子第二天就會失蹤。誰也不曉得她到哪裡去了。

  "尋你堂客去呵!"院子裡的女人們就勸蹲在地上準備修摩托的小張。

  "傳達室沒人守咧。"小張道,"要是來了賊呢?"

  "去去,我們幫你守噻。"

  小張把衣袖子捋下來,浮一臉感激又羞赧的笑,急急地出去,隔幾個鐘頭,又急急地回來,一腦殼的蒸汽。

  "找到沒?"女人們坐在太陽底下問。

  "找不到,一直走到伍家嶺,要出城了,找不到。"小張很無奈的樣子,就去修摩托。

  "她罵你,你不要做聲來小張。"女人們一臉婦聯的樣子道,"婁妹子她有脾氣,你不要惹她來。"

  "沒惹她來。只曉得發脾氣,罵我。要同我離婚。你們找她講噻。"小張有求女人幫忙的意思。

  隔天把兩天,婁妹子回來了,沒事人一樣。逗院子裡女人懷裡的細伢崽,掃地,澆花壇子裡的美人蕉,露出健康有力的手臂。

  小張騎著摩托車送水。叭叭叭叭地去了,卻是一個人走回來。一臉的悲愁無奈。

  "何事噯?車呢?"婁妹子兩手叉在腰上,聲音大得很。

  "沒收了。街口上淨是警察,搞行動。幾卡車的摩托,都是沒收的。"小張聲音很低,眼睛不敢望他堂客。

  "你就是背時相!"婁妹子把指頭點到小張臉上來,"跟你沒得好日子過!"

  小張不做聲,進到傳達室旁的雜物間,推了輛舊單車出來,又是擦又是修。摩托車沒了,水還是得送。不做事,堂客的臉色更不好看。

  我只覺得小張做男人做得太窩囊。你堂客動不動要跟你離婚,你就離噻。但小張顯是不會像我這般想。他其實很疼婁妹子。大事小事,皆是他來搶著做。吃飯,只夾一點小菜在碗裡,就蹲到傳達室外頭來。他的模樣,倒極像是婁妹子的幫工。

  婁妹子跟院子裡的女人說:"咦呀我太胖了,要減肥,要去學跳舞就好。"

  院子裡的女人道:"河邊上每天晚上有人跳舞,去學噻,又不要錢。"

  婁妹子果然每天晚邊上就到河邊上去。一些日子下來,她確是減了些肥,臉上亦有春意盎然。院子裡的女人對小張道:"小張噯,你還是要注意一點動靜來。"

  小張"呵呵呵"地,張開嘴,望望這個,望望那個,一臉茫然。

  但小張慢慢明白了意思。有天晚上他就跟在婁妹子身後,來到河邊上。他看到婁妹子跟一個很有派頭的老男人摟在一起跳慢三,跳快四。摟得很緊。一曲接一曲,不歇憩地跳。後來,那老男人買了一瓶椰奶給婁妹子喝。再後來,他讓婁妹子搭著他的胳膊,離開跳舞的人群,拐進了一條小巷。小張追過去看時,巷子裡沒有人了。

  那天深夜,院子裡又聽得傳達室有吵鬧聲音。婁妹子厲厲的一句,眾人皆聽得清楚:

  "我不跟你離了我就不是個人,你還敢吊我的尾線噯!"

  第二日清早,只見小張低著腦殼掃地,婁妹子沒看到人影。過了三天,她才回來,一進院子,就逗一個才一歲半的細伢崽:"喊我,喊婁姨!親一個,再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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