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大號叫人民 | 上頁 下頁
廖中捷


  他在茶館一角的暗燈光下望著我,神情有些異樣,仿佛有什麼話要講,欲言又止。

  大玻璃窗上的竹簾,把窗外高樓的燈火劃成一條條細白線,似乎市聲亦是從那細線裡泄了進來的。空氣在我同他之間渾濁,且漸趨凝固。

  他轉而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比方他的那輛奧迪車現在降了兩萬多,又比方早上起來牙痛,橘子吃太多,上了火,如此等等。然後,忽然又跌入沉默。之前仍是那種欲言又止。

  他叫我出來喝茶,我相信絕不是要來談奧迪車降價和吃橘子上火的。但我自信我有足夠多的耐心。我亦是靜靜地望著他。茶杯在掌心裡一點一點變涼。

  他同我其實是無話不談的,雖然他比我要小十來歲。我同他的長兄是小學同學,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後來他長兄與我倒是有些疏遠,而他反而跟我成了好友。他在政府的機關裡上班,但以老婆的名義辦了一家印刷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曉得用自己的位子聯結各種社會資源,形成一張看不見的關係網,而他則是這網中的蜘蛛。很多單位的印刷業務,皆是拿到他的廠子裡來印。他的車子從桑塔納一直升級到奧迪A6,他還說他春節前要再換成寶馬7系列。"這個時髦我還是要趕的,這是我的樂趣。"

  他喜歡飆車,經常一個人上高速,狂奔幾小時,再又折回來,並無目的地。那時候有關限速的新交通法還沒出臺,他的車速不下於180邁。

  如今的社會,價值中心詞是"成功"。許多人看來,他廖某人就是成功。國家公務員,處級幹部,開最好的車,在郊外有別墅。而且,一些人叫他廖處,一些人叫他廖總。到處是禮遇,以及羡慕的目光。

  他有好多的"朋友",但能掏腸子掏肺來說話的,可能只有我。但我明白個中的原委:一是他從小即認識我,曉得我再怎麼樣,對他的事業前途不會有任何威脅,且向來我們走動得多,過從亦是比一般人密切;二是他什麼都跟我講,是"我想將來,六十歲以後,你能幫我這個人寫一本書。我的歷史,就是這個社會的縮影。"他才三十多歲,居然有了這樣的心思,頗叫人費解。可以肯定的一點,他並不是想藉此出名。他是想總結他的人生經驗,還是想挖掘他的生命感悟?

  "你最近、有沒有……"終於,他把想要說的還是說了出來,"聽到、我老婆的什麼、傳聞?"

  我心裡一驚。"好像……沒聽到什麼吧。"

  其實我不只是聽到了什麼,且還看到過什麼。前一陣,我們單位組織到嶽麓山搞登山比賽,在一條少人的山徑上,遠遠地,我就看到楓林間一塊大石上他老婆的身形,旁邊還有一位不認識的戴眼鏡的男人。而且也不止一次地,我聽到有人對他老婆風言風語。

  "真的沒聽到什麼?"他再次地問,但眼睛望著桌上的茶杯。

  "唉,別人都曉得我同你的關係。即使有什麼話,也不會傳到我耳朵裡來呵。"

  "她肯定在外頭有……"他輕歎一聲,"我不曉得要如何對付就好。"

  "不要那麼想,"我開導道,"她也不容易。她對你也是夠好的了。你想想你自己。"

  兩三年前,那時他才三十五歲,剛提正處級,廠子效益又好,車子亦是剛換過,他卻有回對我說,"別人都以為我很風光。我其實是個廢人。作為男人,我是廢了。那事情我做不成了。我看過很多醫生,吃過很多藥,都沒用。一個男人,你說他活在世界上的樂趣還剩多少?"

  那次我也是心裡一驚。我能體會他語氣裡的悲涼、無助甚至某種程度的絕望。

  幾年過去了,他老婆沒有向他提出過離婚。而他老婆,是一所大專的體育教師,非常健康,亦充滿活力。她完全有向生活索要幸福的權利。

  "是的,我曉得,我們都很無辜。我們都失去了很多。"他道,"但我總覺得被什麼所傷害。我不曉得要向誰來報復。"

  他一下子顯得特別不幸,而且脆弱,好像整個人都被什麼抽空了似的,朝背後的靠墊上一仰。這一時,他真是像一個紙紮的人。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