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何立偉 > 大號叫人民 | 上頁 下頁 | |
胡樹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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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吃胡樹平炒的蛋炒飯。除了蛋以外,他還加點香腸末,放些剁椒或胡椒,再抓一把蔥花,紅黃綠白的,又是好看又是好吃。但他拿手的亦就是這個,其他飯菜他一概不曉得搞。他亦是沒有必要曉得搞,因他母親幫他照料著一切,就好像他還是個嬰兒。 他是他母親的滿崽。俗話說娘疼滿崽。果是如此。他哥哥姐姐皆混得好,二哥且還是省政府的一個處長,要接母親去住,母親不去,偏生住在滿崽處,等於是幫滿崽做保姆,但是她願意。"樹崽起來呵樹崽,冰糖蓮子蒸白木耳快冷了來樹崽!"上午十點來鐘,他還戀在床上,耳邊他母親便是這麼念起來,聲音裡是一脈憐愛同焦灼。 他母親坐到樓下同鄰居婆婆佬佬談講,總是說,"我樹崽三十五六了還沒談對象,人又不會照拂自己,你們幫我打聽哪裡有不有好妹子噻,會感激一輩子的來。" 她就是這樣樹崽長,樹崽短,牽腸掛肚,放心不下。胡樹平的大姨在西安,有一年把他母親接過去住。他母親把廚房裡大櫃小櫃罎罎罐罐皆裝滿吃的東西,叮囑這又叮囑那,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等她在那邊住了小半年,放心不下滿崽,回來一看,那無數的吃食皆是長了狗屎黴,竟一樣沒動過。她只把腦殼搖:"樹崽噯娘不在屋你是如何過的噻!" 娘不在屋樹崽是如何過的,那就只有我們曉得了。因胡樹平一天到晚找我們打牌。他開了個小店在下河街,請了位鄉下親戚守著,反正掙不了幾個錢,他自己亦是懶得去,就在家裡吆三喝四搓麻將。他手氣好,老是贏,只道是店子生意淡,桌上生意旺。"牌上頭沒名堂吧?"我們有時問他。"有名堂是你養的好啵如果?"他賭咒發誓的模樣很是搞笑。 到吃飯時分,他就說你們三個人先搓兩盤,我去炒蛋炒飯來。我們遂吃到了世界上最有味的蛋炒飯。"吃是好吃,"我們不領情,"就是太貴。幾百塊錢一碗呵他媽的這是魚翅撈飯還是怎麼的?"他細眉細眼地笑,很是得意。 就這樣我們在那小半年裡每天吃他的蛋炒飯。有回忍不住,有位朋友就抱怨:成天的蛋炒飯,你贏那麼多錢,為何不到下頭餐館裡去逮一餐!他道:"真想逮魚翅撈飯也可以,多放幾個大炮來噻老兄噯!" 他母親回來了,蛋炒飯生涯便告結束。他母親一直是家庭婦女,飯菜做得極可口。我吃著,心裡卻還是對蛋炒飯有念想。 胡樹平三十七歲那年認識了一位姓蔣的妹子,亦是一位牌友帶到他家去的。那蔣妹子年方二十,天真浪漫,愛笑,動不動就花枝亂顫。胡樹平一見就喜歡上了。他進過少年武術班,他就打拳舞棍給蔣妹子看(對我們喊"閃開點閃開點!")。他小時又參加過紅小兵歌舞團,便唱"河裡青蛙是從哪裡來"和"趕快上山吧勇士們我們在春天加入遊擊隊"。他還真有兩把刷子,把那蔣妹子逗得前仰後合。 那時節還沒有夜總會、KTV之類,他就約她看電影,看《葉塞尼亞》和《瓦爾特保衛薩拉熱窩》。有時亦到湘江邊上走一走。風吹動蔣妹子的裙子,星光又一閃一閃。他自覺得這樣走著就是愛情了。一步一步,踏踏實實,蔣妹子若是不愛他,不會走在他身旁。 但是很快,他聽人說蔣妹子同另一個在鐵道學院讀外語的男孩子好上了。"老子要敲死他!"他對我們說,咚的一聲把粉牆拳出了印子,"老子是練過烏龍拳的。" "蔣妹子也逃不脫,老子把她的莧菜水都要打出來!"他眼睛裡又有顯然的血絲,"欺騙老子的感情噯!" 我們皆勸他不要這樣。何必呢?何苦呢?再說她蔣妹子未必就欺騙了你,因她並沒有跟你表白過她愛你呵。 "她跟我一同看電影,一同在河邊上走,不是愛我是做麼子?" 因他氣急,他母親比他還更氣急。娘崽兩個比賽似的,看誰一天比一天消瘦得快。到後來倆娘崽皆病倒在床上了。那段時間胡樹平再也沒有邀我們上他家打牌。 此事過去大約半年,終於他母親托人幫他找了個對象了。女的是財政局的小車司機。長是長得醜一點,但是工資補貼獎金等等加起來收入倒不少。又有單位的一套住房,條件是蠻不錯的。結婚那天我們皆去賀喜。他母親笑得如一朵菊花,就好像是她本人又再結一道婚一樣。 胡樹平的新家亦是每天有牌局,不過不是叫我們去打,是他老婆叫她的牌友們來打。胡樹平只站在老婆身後看,老婆卻不叫他上桌。"你那手臭牌,做好事,莫開口!"他老婆很是覷他不來的模樣。而且,她還抽煙,一天兩包。 後來他老婆不在家裡打了,因她的牌友皆是有錢的主,他們到賓館裡開房打,賭資很大。看都不要胡樹平來看。 胡樹平時常一個人在家,無聊時便想到了我們。我們遂又跑到他家裡去玩二五八。玩到吃飯時分,老規矩,他又炒蛋炒飯來給我們吃。當然,還是那麼又好看又好吃。 胡樹平道:"我老婆三天沒歸家了。也不曉得她在哪個賓館裡玩。我只好一天到晚吃蛋炒飯。我打的嗝都是蛋炒飯味。哎,我的蛋炒飯是不是更上一層樓啦你們講講看?" 是的,是的,他的蛋炒飯,拿北京話來講,真是蓋了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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