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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女孩瞪大準備已久的眼睛:「可,這太倉促了吧?」

  男的道:「不,一點也不,我願為你放棄一切。」

  女孩子禁不住,眼裡有些醉意,問:「真的嗎?」

  男孩說:「真的,是真的,不是在夢裡,我願為你放棄一切,包括我的學業。」

  女孩一副驚慌失措:「這一切都像是書裡寫的。我該怎麼辦。我無助,我迷們……」

  雨翔一點要笑的念頭也沒有了,想氾濫的言情電視劇害人何等之深。離開了花園噁心得連吃早飯都沒胃口。教室裡已有幾個人,暑假的練筆作文剛發下來。雨翔的作業故作艱深,大段大段都是《管錐編》裡剽竊的。結果,一看評語,差點氣死。

  本子上大段大段被紅線劃出來,批語日:「引證較為豐富,但顯牽強,要舍愛。」

  雨翔沒顧發表評論,揮筆就罵瓊瑤,罵得渾身爽氣。過幾天,本子呈上去,雨翔只等梅在寫些評語表示贊同。本子發下來,雨翔心跳控制不住的快。他現在甚至有些懷念馬德保,第一次出門讀書,自然希望得到班主任的賞識。腦子裡都是想像,想梅老師一定會誇他目光深遠獨到,筆鋒犀利老到。翻開本子卻只見孤零零一個勾,而且這勾也極小極不豪放;再翻一頁,也是一個發育未全的勾,兩個勾拼起來才有個句樣,這種做法好比現在餐飲業裡的生財之道,把一份的料作兩份用。勾子附近一個字的評語也沒有,雨翔看了十分窩火;仿佛兩個人吵架,一方突然沉默不說話,另一方罵著身心也不會爽快。梅營抱著清政府對敵的態度,雨翔卻沒有大英帝國的魄力,自認晦氣。掃一眼謝景淵的作業本,見一個料美量足的勾,那勾好似領導的年度成績總結,洋洋灑灑漫無邊際。撐足了一頁紙,舒展得仿佛一個人在床上伸懶腰,旁人看了也羡慕。這大勾把雨翔的勾襯得無比渺小,雨翔不服,拿起謝景淵的本子看,見他寫的是要好好學習建設祖國的決心。雨翔鼻子裡出氣,一甩本子說:「這種套話我見得多了。」

  謝景淵緩緩說:「這哪是套話,這是決心的體現。」

  雨翔厭惡道:「寫和不寫還不一個樣。」』 錢榮正在吹牛,身旁圍了十幾個女生前俯後仰地笑,錢榮越吹越有興致:「我十二歲那年,跟我爸去北京,第一個去拜訪肖復興——」「哇——」一個知道肖復興的帶頭叫起來。錢榮又道:「我爸帶了我的作文,肖復興一看就斷言我能在文學上極有造就。」

  「哇——,那你發表過文章嗎?」

  「發表文章,哼!那些報紙哪有發表我文章的資格!」錢榮一言,把全世界的報紙貶為草紙。雨翔替他爸鳴不平,在旁邊豎起耳朵聽。錢榮罵人罵絕,罵成草紙了也不放過:「憑我爸和那裡面人的關係,要發表文章輕而易舉如反掌!而且我的性格註定我是方外之人,玩世不恭,卻也淡泊了名利……」

  雨翔潑冷水道:「怕是水平不夠吧。」不料冷水還沒沒到錢榮身上就被女生擋了回來:「你有什麼資格這麼說!」

  雨翔道:「我至少還發表過文章!」雨翔那篇文章好比~碗冷飯,可以隨時再炒一遍惹別人眼饞。眾女生裡有人記起來,說:「不是那個——介紹的時候說自己發表過文章的。」「對對,我記起來了,林雨翔。」

  錢榮急忙說:「你發表過多少字的文章?」

  雨翔大窘,不能拍拍胸脯自豪地說六百個字,裝糊塗說:「我也記不清多少。」

  錢榮說:「怕只有一篇吧。」這句隨口貶低的話歪打正著,雨翔背過身一笑說:「我會嗎?下個禮拜我把文章帶過來。」這話說了自己也後怕。

  錢榮道:「你的隨筆本借我拜讀一下。」他故意把「拜讀」兩字念得像沒睡醒時的眼神般飄忽無力。

  雨翔這次說了真話:「我這個寫得不好。」

  錢榮乘他不備,搶過本子念:「……瓊瑤的文章是一種垃圾,是一種誤導,是……我真不懂,那麼多重複的『兩雙眼四行淚』和乏味的拖遝的無意義的對話……什麼樣的書寫給什麼樣的人看,讀這種書的人水平一定不會很高……」

  這些話犯了眾怒,女生的罵多得來不及記,一句一句疊著:「你憑什麼說瓊瑤,你就一個人高高在上!」「你清高什麼,瓊瑤的書那麼好,你寫得出來你去寫!」

  「寫不好就說人家!」…… 雨翔仿佛搶救一個全身大出血的病人,這裡堵住了那裡又噴出來,徒勞一陣,解釋不濟,只好宣佈病人死亡:「好好好,算我說錯了。」這話裡還帶有明顯的反抗,被女生一眼看破:「什麼『算了』,明明是你不服氣!」

  雨翔揮揮手說:「好了,我說不過,我瞎寫的,可以了吧。」

  錢榮最後補一槍,道:「早就該承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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